冬至,大晏最重要的节气之一。
依照旧例,皇帝需于南郊祭天,祈佑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今年的祭典,因女帝康复、北狄覆灭,更显格外隆重。
天色未明,宫城内外已是灯火通明,禁军肃立,仪仗森严。
楚晏兮身着最为庄重的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掩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透着威仪的唇。
她立于銮驾之前,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帝王之气。
沈疏桐作为镇国王,亦需随驾。
她今日未穿官袍,而是换上了一身与楚晏兮衮服同色系、却更为修身利落的玄色金边礼袍,袍角以暗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与瑞兽,长发以金冠高高束起,少了平日作为丞相的文雅,多了几分属于王爵的英武与冷冽。
她站在楚晏兮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准备就绪的仪仗队伍,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一丝极细微的异样感,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今日的楚晏兮,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大典都要……紧绷?
那隐藏在旒珠之后的眸光,偶尔扫过她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的重量。
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随行的护卫中,除了常规的禁军和金吾卫,似乎还混杂了一些气息极为内敛、行动间却透着沙场锐利的身影,像是……萧寒麾下最精锐的“玄甲卫”?
祭天大典,为何要调动边军精锐?
銮驾启动,浩浩荡荡的队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默而威严地驶出宫门,穿过寂静的御街,前往南郊天坛。
京城百姓早已被疏散至指定区域观礼,沿途唯有旌旗招展与甲胄摩擦的肃杀之声。
沈疏桐骑在马上,紧随銮驾之侧,心中的疑虑随着队伍的前行,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清晰。
她注意到,队伍行进的路线上,一些关键节点的布置,也与往年略有不同。
比如,某些路口临时增设了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汉白玉石柱,上面悬挂着崭新的、绣着奇异符文。
她后来才认出那是北狄文字中象征“永恒”与“忠诚”的符号的玄色旌旗。
这绝非简单的祭天仪仗!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个荒谬而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测,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形。
难道……楚晏兮近日来的所有异常,顾清泫等人的古怪,苏芷晴预算中那些含糊的项目,乃至今日这不同寻常的祭天队伍……都是为了……
她猛地抬眸,望向銮驾上那个挺拔而神秘的背影。
就在这时,队伍抵达了南郊天坛。
此时,东方天际刚好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洒落在巍峨雄伟的圆形祭坛之上。
坛周早已旌旗林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于寒风之中,场面庄严肃穆。
然而,与往常祭天仪式开始时皇帝直接登坛不同,楚晏兮的銮驾却在祭坛下方,一片特意清理出来的、极为开阔的广场中央停了下来。
所有随行官员、护卫,乃至远处观礼的百姓,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焦于此。
楚晏兮缓缓起身,步下銮驾。
晨曦的光芒恰好落在她身上,玄色衮服上的金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十二旒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并未立刻走向祭坛,而是转过身,目光穿透晃动的旒珠,精准地、毫无回避地,落在了紧随其后的沈疏桐身上。
那一刻,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
沈疏桐骑在马上,对上她那道无比专注、无比灼热,甚至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目光,心脏骤然一缩,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在无数道或疑惑、或震惊、或茫然的目光注视下,楚晏兮抬起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摘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十二旒冕冠!
此举如同石破天惊!百官之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祭天大典之上,皇帝未登坛先卸冠,这是亘古未有之事!
然而,楚晏兮对身后的骚动恍若未闻。她将沉重的冕冠交给身旁早已等候的内侍总管,露出了那张倾国倾城、此刻却写满了无比认真与深沉情意的容颜。
晨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肌肤和那双亮得惊人的凤眸,她看着沈疏桐,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极致温柔又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弧度。
她向前一步,不再是帝王面对臣子,而是一个灵魂走向另一个灵魂。
“沈疏桐。”
她开口,声音清越,不再是惯用的“孤”或“朕”,而是直呼其名,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空,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沈疏桐在她摘下冕冠的那一刻,便已翻身下马,立于原地。
她看着楚晏兮向她走来,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星辰大海般浩瀚的情意,脑海中之前所有的猜测、疑虑,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证实。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洪流冲击着她的心防,让她一向清冷自持的面容上,也罕见地出现了怔忪与震动。
楚晏兮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倒映的晨光与身影。
她伸出手,不是帝王的赏赐,而是平等的邀请。
“这万里江山,太重了。”
楚晏兮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孤一人背负,时常觉得孤寂,觉得……惶恐。”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疏桐,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所以,孤想了很久,或许……需要找一个人,与孤一同分担。”
她微微停顿,广场上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混在官员队列中,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顾清泫,暗中保护陛下的沈凌和一旁的漓月,以及站在文官之首、垂眸掩去眼中波澜的苏芷晴。
甚至连远处观礼人群边缘,被谢兰辞带着、踮着脚尖张望的苏青临,都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楚晏兮深吸一口气,凝聚了此生所有的勇气与郑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沈疏桐,孤今日,不行祭天之礼。”
“孤欲行……求凰之典!”
“孤以此身,以此心,以此大晏万里山河为聘——”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力量,响彻在天地之间:
“问卿,可愿与孤,携手此生,共享这社稷,同看这云卷云舒,直至……白首不离?”
话音落下的瞬间,早已准备就绪的礼乐骤然奏响,并非庄重的祭祀雅乐,而是古朴悠扬、带着缠绵悱恻意味的《凤求凰》!
与此同时,早已安排在广场四周的玄甲卫精锐,同时动作,将手中一直紧握的、卷起的巨大卷轴猛地向空中抛洒开来!
数十幅长度惊人的雪白宣纸画卷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在空中猎猎展开,垂直落下!
每一幅画卷之上,都以遒劲有力、风骨嶙峋的笔触,绘制着大晏疆域内一座座名山大川、一条条奔腾江河、一座座雄城重镇!
从北境的雪岭荒漠,到南疆的烟雨楼台,从东海的惊涛骇浪,到西域的戈壁绿洲……栩栩如生,气势磅礴!
这,便是那匹独一无二的、织就了江山舆图的云锦所对应的、放大了无数倍的“山河聘书”!
视觉的冲击力,远比言语更为震撼!
画卷之下,楚晏兮依旧伸着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疏桐,等待着她的回答。
晨曦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那不再仅仅是帝王的光环,更是为爱勇敢、不顾一切的璀璨光芒。
沈疏桐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的“山河画卷”,听着耳边萦绕的《凤求凰》乐声,再看向眼前这个卸下帝王冠冕、以最真实的自我、捧着整个江山向她“求凰”的女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自持的,是算无遗策的。
可在此刻,在这份超越了世俗、超越了礼法、甚至超越了想象的盛大告白面前,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静,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炽热的太阳,瞬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万物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