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官学坐落于城西僻静处,修缮一新的院落透着股新气象,却也难掩长久荒废后残留的清冷。
朗朗读书声从几间敞开的学舍里传出,给这肃穆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沈石背着沉甸甸的褡裢,风尘仆仆地赶到时,正值午休时分。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在院中或廊下休息、交谈。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株老槐树下与人说话的三爹林松。
林松穿着那身月白细布新衫,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只是眼底有着熬夜苦读留下的淡淡青影。
他正与一位同样穿着青衿、气质儒雅的同窗低声讨论着什么,神情专注。
“三爹!”
沈石憨厚的声音带着喜悦响起。
林松闻声抬头,看到沈石,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他快步走了过来:
“老三?你怎么来了?家里出事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出事!没出事!家里好着呢!”
沈石连忙摆手,卸下褡裢,小心翼翼地解开,“娘和二爹惦记您,说官学清苦,让我给您送点东西来!”
他先拿出那个用油布和荷叶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一股淡淡的肉香和油脂气立刻飘散出来。
“这是?”林松疑惑。
“野猪肉!还有板油!”
沈石脸上带着自豪,“昨儿晚上,爹带我们去后山……呃,捡柴火,撞上野猪窝了!
可险了!多亏王猎户和虎哥,射杀了野猪,分给咱家半扇!娘挑了最好的肉,让我送来给您补补!”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撞上野猪窝”几个字,还是让林松脸色微变,一把抓住沈石的胳膊:“撞上野猪?人没事吧?你娘呢?玉姐儿呢?”
“没事没事!都没事!”
沈石赶紧安抚,“就是吓得不轻。王大叔那一箭太准了!皮都没破一点!您看,这不还有好东西呢!”
他献宝似的又拿出那个装着“头茬”花椒的小布袋。
浓郁的辛麻香气瞬间压过了肉香,引得旁边几位休息的学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这是花椒?”
林松认得此物,但家中从未有过。
“对!花椒!”
沈石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兴奋,“六妹在书上认得的药材!昨儿顺手采了些,今早娘让我顺道去镇上药铺问问价。六妹说这袋是最好的!”
林松看着那饱满深红的花椒粒,听着沈石的话,心中百感交集。
后怕、庆幸、对家人的牵挂,还有一丝对女儿沈宁玉那份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玉姐儿……她还好吗?”林松问,语气带着关切。
“好着呢!六妹胆子可大了!”
沈石想到妹妹的镇定,由衷地说,“就是……就是裴大人今早突然来咱家了。”
“裴大人?”林松心头一跳。
“嗯!说是巡视春耕,顺道来看看。正好撞上咱家刚收拾完野猪肉,院里还晒着花椒……”
沈石把早上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包括裴琰询问沈宁玉,以及帮工们的议论。
听到裴琰特意问起沈宁玉,还让她“注意风寒”,林松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位县令大人对玉姐儿的关注,似乎过于频繁了些。
“三爹,您说……裴大人是不是真想让六妹去官学念书啊?”沈石憨直地问出了帮工们的猜测。
林松沉默片刻,摇摇头:
“裴大人心思深沉,岂是我等能妄加揣测的?玉姐儿年纪尚小,根基未稳,在家随我读书更为妥当。官学……龙蛇混杂,未必是福。”
他更相信自己的教导,也更担心女儿过早卷入是非。
他拍了拍沈石的肩膀:“老三,辛苦你跑这一趟。肉和花椒我收下了。回去告诉你娘,我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也告诉玉姐儿,……让她安心在家读书,莫要理会外间闲言碎语,更莫要再轻易涉险上山。”
最后一句,语气格外郑重。
“哎!我记下了,三爹!”沈石用力点头。
林松留沈石在学舍简单用了些学里提供的粗粝午食,便催他趁天色尚早赶紧回去。
沈石惦记着卖花椒的任务,也不多留,辞别三爹,背着空了的褡裢,快步朝青头镇的方向走去。
青头镇,“仁济堂”药铺。
午后,药铺里不算太忙。留着山羊胡的张掌柜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鼻梁上架着副小巧的水晶眼镜。
沈石有些拘谨地走进来,将那个装着“头茬”花椒的小布袋放在柜台上,瓮声瓮气地说:
“掌柜的,卖花椒。沈家送来的。”
张掌柜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布袋上。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袋口,一股极其浓郁纯正的辛麻香气猛地冲出来,比他店里那些普通货色强了不止一筹!
他眼中精光一闪,伸手抓出一把,仔细查看。
颗粒饱满均匀,色泽深红近褐,干燥硬脆,几乎没有杂质和空壳。确实是上品中的上品!
“嗯……”
张掌柜捻着胡须,拖长了调子,“品相……尚可。就是量少了点。沈家小子,你们这花椒……哪儿来的?”他试探着问。
“后山采的。”沈石老实回答,“我六妹在书上认得的药材。”
“哦?”
张掌柜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山货啊……那这价钱嘛……”他沉吟着,像是在盘算。
沈石想起妹妹的话,鼓起勇气说:“掌柜的,我六妹说,这是最好的头茬花椒,香味最足,药性也该是最好的。之前……之前也卖过好价钱的。”
他没敢直接说四十文。
张掌柜呵呵一笑,带着点生意人的圆滑:
“小兄弟,话不能这么说。药材收购,一看品相,二看需求。
花椒嘛,虽说是味药材,但用量终究有限,不是人参灵芝那等金贵物。
再者,你们这自己采的山货,炮制上嘛……终究不如药园子出来的讲究……”
他拿起一颗花椒,煞有介事地挑剔着:
“你看,这晒的火候,稍微过了点,香气是浓,但麻味怕是要损些……还有这杂质……”
他吹了吹,其实根本没吹出什么。
沈石被他绕得有点懵,又不会争辩,只是憨憨地站着,心里有点急:“那……那掌柜的您看能给多少?”
张掌柜伸出三根手指:“看在你家丫头识货,又是老主顾的份上,这袋品相尚可的,老夫出三十文一斤,如何?这价钱,在镇上可是独一份了!”
三十文?沈石愣住了。上次妹妹可是卖了四十文!虽然这袋小点,但六妹说了是最好的!
“掌柜的,这……这太少了点吧?上次……”沈石涨红了脸想争辩。
“小兄弟,”
张掌柜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
“上次是上次,行情是行情。三十文,真的是看你们采来不易,给的良心价了!
你去别家问问,看能不能给到这个数?要不……你拿回去再晒晒?或者等过些日子,看有没有别的药铺收?”
他作势要把花椒推回来。
沈石慌了。他不懂行情,又怕真卖不掉辜负了娘的信任。想到家里等着钱用,他咬咬牙:“那……那就三十文吧!”
张掌柜眼底闪过一丝得色,面上却是一副“你占了便宜”的表情:“这就对了嘛!年轻人,要懂得见好就收!”
他利索地称重,算钱,将一小串沉甸甸的铜钱交给沈石。
“一共一斤二两,算你一斤半的钱,四十五文。拿好喽!”
沈石攥着那串铜钱,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药铺。
张掌柜看着沈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立刻拿起那袋花椒,深深吸了一口那纯正的辛香,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低声自语:
“沈家那丫头……倒真有几分本事。这品相的花椒,送到县里,转手就能翻倍……可惜,量太少了。”
沈石揣着四十五文钱,闷头往大青村赶。他总觉得被张掌柜压了价,心里不痛快,又觉得自己嘴笨,没能给家里卖上更好的价钱。
夕阳西下时,他终于回到了大青村。刚进村口,就感觉气氛不太对。
几个在村口大树下纳鞋底的妇人,看见他回来,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眼神复杂地看过来,有探究,有羡慕,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哟,沈家老三回来啦?”
一个尖嗓门的妇人率先开口,语气带着点酸溜溜,“这大老远跑去县城,给你三爹送野猪肉去啦?啧啧,真是孝顺!”
另一个妇人接口:“何止送肉啊,怕是去卖那值钱的花椒了吧?卖了多少钱啊?说出来让咱们也开开眼?四十文一斤的金豆子呢!”
沈石不善言辞,被这直白的询问弄得有些窘迫,含糊地应道:“没……没多少。” 脚下加快步子想离开。
“哎,别走啊!”
那尖嗓门妇人提高了声音,“藏着掖着干嘛?怕咱们眼红啊?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发财的路子也说说呗!后山那花椒,到底长啥样啊?也让我们去碰碰运气呗?”
“对啊对啊,沈家老三,你就说说呗!那花椒树在哪儿?我们保证不跟你家抢!”其他妇人也跟着起哄。
沈石被她们围住,脸憋得通红,想起三爹的叮嘱和娘的话,梗着脖子说:
“花椒树……树都薅秃了!没了!山里还有野猪,危险着呢!你们别去了!”
说完,他用力拨开人群,低着头,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家。
身后传来妇人们不满的嘀咕:
“哼!小气!”
“就是!发了财就忘了本!”
“野猪?吓唬谁呢?我看就是不想说!”
“走,明儿咱自己上山找去!我就不信认不出来!”
沈石一路跑回家,推开院门,心还在怦怦跳。院子里,帮工们已经下工,只剩下自家人。
“老三回来了?”赵大川正在收拾工具,“肉送到你三爹手里了?”
“送到了!三爹很好,让家里别担心!”沈石喘着气回答。
孙河也围过来:“花椒呢?卖了多少钱?”
沈石掏出那串铜钱,闷闷地说:“卖了……四十五文。张掌柜说……说品相不如上次,只给三十文一斤。”
他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三十文?”孙河一听就炸了,“上次玉姐儿可是卖了四十文!他凭什么压价?!那花椒我看着比上次还好呢!这黑心掌柜!”
沈秀接过铜钱,眉头微蹙,但还算平静:“罢了,卖了就好。三十文也是钱。那张掌柜……是生意人。”
她看向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正借着最后的天光翻看《游历杂记》的沈宁玉,“玉姐儿,你觉得呢?”
沈宁玉合上书,抬眼看了看那串铜钱,脸上没什么意外或愤怒的表情,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淡漠。
[药铺压价是常态,三哥嘴笨不会争,三十文也算正常范围。那张掌柜精着呢,知道我们急需出手,也吃准了山里货没有定价权。]
她站起身,走到孙河身边,拿起他手里的花椒袋子闻了闻,又掂量了一下:
“二爹,别气了。三十文就三十文吧。下次若再采到,晾晒得更干些,分拣得更精细些,或者……直接去县城更大的药铺问问。”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还下次?”赵大川心有余悸,“可不敢再去了!野猪太凶险!”
沈宁玉没反驳,只是点点头:“嗯,安全第一。”
她心里却想:[风险与收益并存。等家里稳定些,人手充足时,未必不能再去。关键是怎么去,何时去,以及……怎么卖个好价钱。]
沈石又把村口妇人们的酸话和威胁要自己上山找花椒的事说了。赵大川和孙河听得直皱眉。
“这帮长舌妇!”孙河啐了一口,“眼红病犯了!让她们去!撞上野猪才好呢!”
沈秀叹了口气:“由她们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关起门过好自己的日子。老三,累了一天,快去洗洗吃饭。”
晚饭是猪油渣炒野菜,配着杂粮饼子,香气扑鼻。沈宁玉安静地吃着,听着父兄们讨论新房地基的进度和明天要干的活。
村口的议论和可能的麻烦,如同窗外渐浓的暮色,被暂时关在了门外。
她嚼着香脆的油渣,感受着油脂在口腔里化开的满足感,思绪却飘到了空间里那些书籍上。
[直接给药铺,终究是被中间商赚差价。有没有其他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