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夯实的官道上,扬起细微的尘土。
裴琰端坐马背,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倦色,在远离了沈家那混杂着肉香、血腥与辛香的喧嚣后,似乎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青川的春日,田间地头一派忙碌景象,但水利废弛的阴影,如同他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沈家洼地清沟后的墒情,是今日巡视中为数不多的亮点,却也反衬出其他地方的窘迫。
裴七策马跟在侧后方半步,保持着护卫的距离。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大人自沈家出来后,似乎比之前更沉默了些。
那混杂着花椒辛香和野猪腥气的院子,还有沈家小娘子那刻意躲藏的身影……裴七心里也犯嘀咕。
“大人,”
裴七斟酌着开口,打破了沉默,“沈家……倒是因祸得福了。那野猪看着不小。”
他试图找个轻松点的话题。
裴琰的目光落在前方一片因沟渠淤塞而显得泥泞不堪的田地上,闻言,淡淡“嗯”了一声,思绪似乎还停留在沈家小院。
“那花椒……气味倒是奇特浓烈。”
裴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裴七,你常在市井走动,可曾见过此物?价值几何?”
裴七精神一振,立刻回道:
“回大人,卑职确实见过!此物名花椒,多生于山野,气味辛麻刺鼻。药铺偶有收购,用作药材,能驱寒止痛。至于价钱……”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
“品相差些的,药铺收购价约莫……十文上下?若品相好,晒得够干,听说能卖到二十五六文一斤。沈家那坛子里装的,颗粒饱满,色泽深红,看着像是上品。四十文一斤……”
“哦?十数文……”
裴琰指尖无意识地在马鞍上轻轻敲击,“沈家那丫头,倒是有几分运气和……眼力。”
他想起沈宁玉在铁匠铺前专注观察风箱的模样,那份沉静与好奇,似乎总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能在慌乱中认出并采回,也算不易。”
裴七点头附和:“是,那沈家小娘子看着安静,心思倒是细巧。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大人方才在沈家问起她,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裴琰微微摇头,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劳作的农人:“并无不妥。只是想起她曾受惊,顺口一问罢了。沈家于我有恩,暖炕匠作也算得力,其女若真有些天分机缘,亦是青川之福。”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裴七连忙应道:“大人体恤下情,是沈家的福气。”
裴琰不再言语。沈家那点意外之财和一个小丫头的“眼力”,在他心中不过是一缕微澜,很快就被更沉重的春耕水利难题覆盖。
他夹了夹马腹,沉声道:“去下一处看看。东头那片洼地,积水更甚,需尽快想法子。”
“是!”
裴七肃然应命。马蹄声加快,几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下一处田地的岔道上。
与此同时,沈家小院。
裴琰的马车一走,那股令人窒息的官威压力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喧嚣的议论和八卦。
帮工们重新围坐回清理过的桌旁,虽然肉盆被撤走了,但空气中残留的霸道香气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成了最好的谈资。
“我的乖乖!裴大人那气势!往那一站,我气儿都不敢喘!”
李木匠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谁说不是呢!那眼神扫过来,跟刀子似的!”
张婶子连连点头,随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哎,你们说,裴大人最后为啥特意问起沈家丫头?还让她注意风寒?这……这关心得有点太细了吧?”
这话立刻点燃了众人的八卦之火。
“对对对!我也听见了!”
刘娘子眼睛发亮,“‘宁玉小友’!听听这称呼!多亲近!沈家丫头这是入了大人的眼了?”
“我看八成是!”
陈大娘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你们想想,沈家救了裴大人!盘炕又是头一份!
裴大人是念恩的人!沈家这丫头看着就机灵,认字,还能认得药材卖钱!
这搁谁家不喜欢?裴大人没准是起了爱才之心!”
“爱才之心?”
王虎挠挠头,“可沈家丫头是女娃啊,裴大人那官学不是开了‘无论男女’吗?难不成……”
他眼睛一亮,“大人是想让沈家丫头去官学念书?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去官学?!”众人又是一惊。
“哎呀!要是真能去官学念书,那可是光宗耀祖!”
张婶子惊叹道,“裴大人亲自过问,准是觉得玉姐儿是块读书的料!”
“对对对!”
李木匠连连点头,“我听说念书考了功名,好处可大了!见了官不用跪,家里还能免徭役!沈家小子们以后可享福了!裴大人这是给沈家指了条明路啊!”
“还不止呢!”
另一个帮工接口道,语气带着羡慕,“你们想想,朝廷规矩,女子满了十八得娶三夫郎。可要是有了功名,那就不一样了!
听说能晚几年,还能自己挑好的!不用等着官家指配!
裴大人这要是真把玉姐儿送进官学,那可是帮她铺了条金贵的路!”
“啧啧,沈家这运道……真是挡不住啊!”陈大娘感慨,“先有暖炕手艺得了官府差事,又有林秀才考上那啥‘举业班’,现在连小丫头都被大人看中……这沈家的祖坟怕不是冒了青烟!”
“谁说不是呢!以后沈家怕是要成咱大青村头一份了!”
众人纷纷附和,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和感叹。
各种猜测在帮工们兴奋的议论声中发酵,核心都围绕着“裴琰看重沈宁玉读书资质,可能为其入官学铺路,进而带来免除徭役、自主婚配等巨大好处”展开。
沈秀和赵大川在不远处听着,脸色依旧复杂,既有对裴琰“看重”的惶恐,也有对女儿未来可能因此受益的隐隐期盼。
孙河听着那些关于“免徭役”、“自选夫郎”的议论,心里也活泛起来,不再只是后怕,反而多了点与有荣焉:
“哎哟,乡亲们可别瞎捧!玉姐儿能不能念出来,还得看她自己!裴大人就是念着恩情,多问了一句!不过……”
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点笑,“要是真能去官学,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沈宁玉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野菜从灶房出来,正好听到那句“自己挑好的夫郎”。
她脚步顿都没顿,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径直走到晾晒花椒的竹匾旁,把野菜放下。
她甚至还慢悠悠地拿起一把花椒,放在鼻尖闻了闻,仿佛那些关于她的那些议论,不过是掠过耳边的几声鸟叫,连一丝涟漪都懒得在她心湖里荡起。
[入官学?]
她心里毫无兴趣!
[有三爹在家一对一教学不香吗?去那人多眼杂的地方干嘛?]
她只觉得这帮人把希望寄托在“裴大人看重”上,实在有点天真。
她更关心的是花椒晒得够不够干,坛子密封性好不好,晚上能不能说服二爹用新花椒炒个麻辣味的菜。
帮工们看到沈宁玉出来,议论声不自觉地小了下去,目光都带着探究和好奇落在她身上,想从她脸上看出点激动或憧憬。
然而,沈宁玉只是平静地检查着花椒,偶尔抬头看看天色,眼神清澈淡漠,仿佛刚才那些关于她“前程似锦”的议论,与她毫无关系。
那份置身事外的平静,反倒让一些议论的人觉得有点讪讪的,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沉不住气的人。
“咳……”
李木匠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那个……大川兄弟,这花椒味儿可真冲!炒菜放一点,肯定够劲儿吧?”
赵大川连忙接话:“对对对!够劲儿!王猎户说炖肉放点,香得很!” 话题总算被拉回了花椒本身。
八卦的余波还在私下里悄悄流转,但明面上,沈家小院又恢复了热火朝天的建房节奏。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搬运木料的吆喝声,重新成为主旋律。
沈宁玉晒好花椒,拍拍手上的灰,瞥了一眼还在小声议论的几个妇人,转身回了自己小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青翠的后山轮廓。
[入官学?攀高枝?呵。]
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眼神却异常清醒坚定。
她摇摇头,拿起桌上那本让她头大的《声律启蒙》。
[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这‘平平仄仄’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