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啊。谢……公子。刚回来。”
沈宁玉的声音干巴巴的,脸上的笑容僵硬得能刮下一层霜。
她目光死死黏在谢君衍帷帽下那几缕刺眼的银发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哆嗦。
【租了旧宅?!就住隔壁?!二十两?!修了房子?!】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她试图构筑的“苟住”堡垒上,砸得砖石飞溅,烟尘弥漫。
【完了!彻底完了!这不是邻居,这是驻扎在眼皮子底下的侦察营!我的躺平大计……刚开了个头就胎死腹中了?!】
谢君衍的帷帽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看”着她。
薄纱之下,沈宁玉几乎能想象出那双纯黑眼眸此刻必定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沈姑娘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像冰珠子砸在沈宁玉心上,“方才听孙大叔说,姑娘带了新布?想必是孝敬长辈的。姑娘一片孝心,令人感佩。”
【感佩个鬼!你倒是挺会抓重点!】
沈宁玉内心咆哮,面上却不得不挤出更“自然”的笑:
“谢公子谬赞了,抄书赚了些润笔,略尽心意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堂屋里挪,只想离这个邻居远点,再远点。
“抄录书籍?”
谢君衍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少年人纯然的好奇,
“沈姑娘才学出众,又有此等勤勉营生之道,真是……令人钦佩。”
那尾音微微上扬,落在沈宁玉耳中,怎么听怎么像是讽刺她“跑得挺快”。
沈宁玉只觉得后槽牙有点痒。
【我忍!】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结束这场让她浑身不适的“邻居寒暄”:
“谢公子过奖。一路颠簸,学生有些乏了,先进屋歇息。二爹,娘,大爹,我先回房了。”
她语速加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就往自己房间钻。
“哎,玉姐儿,灶上给你温着饭……”孙河在后头喊。
“知道了二爹!等会儿吃!”
沈宁玉头也不回,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后背抵着门板,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憋闷和烦躁都吐出去。
她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他到底想干嘛?就为了那口吃的?那灵泉水滋养的东西?
可村里其他家的东西也沾了点灵气啊,他干嘛非得盯着我家?
还直接住到隔壁来了?这架势,分明就是长期抗战啊!】
想到未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沈宁玉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什么火锅,什么灵泉泡澡,什么躺平看书,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泡影。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硬赶?不可能。人家花了二十两租房子,名正言顺。
撕破脸?更不行,对方背景神秘,那个护卫阿令一看就不是善茬。
装傻充愣?他摆明了就是冲着我家的异常来的,能装多久?】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自己觉得没意思,或者……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沈宁玉眼神闪烁。
【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能缓解他病症的食物或者……源头?】
一个念头在心底滋生,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狠劲。
【既然甩不掉,那就……谈条件!】
与此同时,沈家旧宅(现谢宅)内。
阿令动作无声地将谢君衍安置在铺着厚软垫的靠椅上。
房间虽经修缮,依旧带着旧屋特有的木料和泥土气息,但比起沈家新宅的喧闹,这里显然更合谢君衍的意。
“公子,”
阿令低沉的嗓音打破寂静,“沈宁玉回来了,反应……很不情愿。”
他陈述事实,语气毫无波澜。
帷帽早已摘下,露出谢君衍那张苍白精致却难掩病容的脸。
听到阿令的话,他薄得近乎透明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双纯黑如墨玉的眼眸里,此刻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也没有面对沈家人时的少年腼腆,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洞悉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恶作剧般的兴味。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唇间逸出,
“她当然不情愿。溜去县城躲清静,以为能甩开我们,结果刚回来就发现邻居换了人……那表情,想必精彩得很。”
他想起刚才沈宁玉僵硬的笑容和恨不得立刻消失的背影,眼底那点兴味更浓了。
这小丫头,明明心里警惕得要命,面上还要强装镇定,真是……有趣。
“公子,”
阿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目光落在谢君衍苍白的脸上,“我们……不回去了吗?家中……”
“回去?”
谢君衍打断他,嘴角那点笑意瞬间敛去,眼神变得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指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指,感受着体内那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阴寒。
“阿令,这几日,发作的次数和烈度,你可留意?”
阿令沉默一瞬,沉声道:“是。比起在云州和路上,确实……稍有减缓。”
虽然依旧痛苦,但那种濒临崩溃、几乎无法喘息的剧烈发作,似乎少了一两次。
“不是稍有减缓。”
谢君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肯定,他猛地抬眼看向阿令,那双黑眸深处,燃烧着微弱却执拗的希望之火,
“是切实的减轻!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沈家的饭菜,那碗汤,甚至只是院中呼吸到的空气……都让我感觉……”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吐出两个字:“……活着。”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而密的银色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留在这里,阿令。这里,或许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生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抓住。”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
“至于家中……告诉他们,我在大青山寻药,需长期静养。若治不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惨淡的弧度,眼神却异常平静,“回去,也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死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阿令看着主子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决然,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重重抱拳:
“是,公子!属下誓死追随!”
谢君衍疲惫地挥挥手:“去盯着点沈家,尤其是……厨房。”
“是!”
沈宁玉房间。
沈宁玉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她走到窗边,掀起窗纸一角,警惕地看向隔壁谢宅的方向。
【谈条件……怎么谈?】
她摩挲着下巴。
【直接问:喂,你是不是觉得我家的东西能治你的病?是的话,咱们谈谈价码,你付钱,我定期供应,但别住这么近行不行?】
【不行!太直接了!万一他本来只是怀疑,我这一问岂不是不打自招?】
【或者……迂回点?】
她眼神一亮。
【他不是要“采药”吗?不是“走散了”吗?我可以提供“向导”服务啊!
让阿令带着我大哥或者三哥进山!把阿令支开!顺便还能收点“向导费”!】
【嗯…这个似乎可行!既能满足他“寻药”的借口,又能把他那个煞神护卫调开,还能赚钱!一箭三雕!】
沈宁玉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妙。她立刻整理了一下表情,推开房门。
堂屋里,家人正围着那堆布和肉糖小声议论着,脸上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见她出来,都看了过来。
沈宁玉没理会家人的眼神,目光直接落在院中——谢君衍主仆已经离开了。
她定了定神,对家人道:
“娘,爹,二爹,我想了想,谢公子主仆住在隔壁,又给了那么多银子,咱们也不能太失礼。”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懂事”的笑容:
“我看谢公子身子确实弱,他那个护卫阿令又要时常进山寻药。咱们村后的大青山,沟沟坎坎多,外人容易迷路。
不如……让大哥或者三哥,给阿令护卫当几天向导?
一来算是还点人情,二来,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谢公子出手大方,想必也不会亏待了向导。”
“向导?”
沈秀和赵大川对视一眼,都觉得有道理。
“玉姐儿说得对!是得帮衬一把!”
赵大川拍板,“老大稳重,让他去!老三还得忙盘炕那边的活计。”
沈林也点头:“行,我去。”
【成了!】沈宁玉心里的小人儿握拳。
翌日清晨。
沈林早早起来,准备陪阿令进山。
沈宁玉也“恰好”在院子里打八段锦。看到阿令推着谢君衍出来,她调整呼吸,脸上挂起营业式微笑,主动上前打招呼:
“谢公子早。听闻今日阿令护卫要进山寻药?
大青山深处路险林密,我大哥沈林常年在山里打猎,路径最熟,让他陪阿令护卫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谢君衍坐在轮椅上,晨光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浅金。
他闻言,微微侧头看向沈宁玉,清澈的黑眸里映着她那张努力显得真诚无害的脸。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极淡,快得让人抓不住。
“如此,有劳沈大哥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礼,带着少年人的诚恳,“阿令,务必听从沈大哥指引,莫要莽撞。”
“是,公子。”
阿令抱拳,目光在沈林身上扫过,依旧冰冷无波。
沈宁玉看着阿令和沈林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心头那块大石头终于挪开了一点。
【太好了!至少那个煞神被支开了!】
她心情愉悦地转身,准备回屋继续她的“抄书”大业,实则构思小说。
“沈姑娘。”
谢君衍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宁玉脚步一顿,心头警铃再次拉响!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谢公子还有事?”
谢君衍坐在轮椅上,清晨的微风吹动他额前几缕银发。
他微微仰起脸,那双纯黑如墨玉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沈姑娘,”
他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少年人的局促和坦诚,
“实不相瞒,在下这身子……对饮食极为挑剔。寻常饭食入口即呕,唯有……”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沈家灶房的方向,又飞快收回,带着点不好意思:
“唯有在贵府尝到的饭菜汤羹,方能入口,且……食后身体似有暖意,颇为舒适。”
他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着沈宁玉:
“在下深知此请颇为唐突,也知贵府饭食乃是家制,不便外供。然……此乃维系在下这残躯苟延之需。”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荷包,放在轮椅扶手上:
“此中乃是十两纹银。不知……能否恳请沈姑娘,每日为在下主仆准备两餐饭食?不拘荤素,只需是贵府日常所做便好。”
他微微倾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软的脆弱:
“这……或可算作在下的一点饭银,姑娘心善,还请……垂怜。”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银发如雪,黑眸如墨,带着病弱的少年人特有的、让人难以拒绝的恳切和脆弱。
沈宁玉:“……”
她看着那精致的荷包,听着那十两银子饭银的价码,再看看对方那“垂怜”的姿态,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好家伙!】
沈宁玉内心的小人儿气得直跳脚!
【住到隔壁不算!支开护卫不算!现在直接拿钱砸脸,要包伙了?!还‘垂怜’?!装!你继续装!】
【十两银子!这手笔!这是要把我家当长期食堂兼疗养院啊!】
【现在还要登堂入室了?!】
她看着谢君衍那张写满真诚和病弱的脸,再看看那沉甸甸的荷包,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条件……太诱人了!
十两银子,对沈家来说简直是巨款!而且理由充分——治病!姿态放得极低——恳求!
她要是拒绝,不仅显得不近人情,恐怕连家人都要觉得她心硬!
【好!好你个谢君衍!算你狠!】
沈宁玉深吸一口气,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合着“理解同情”和“勉为其难”的笑容:
“谢公子言重了。治病要紧。既然……我家粗茶淡饭能帮上忙,也是缘分。这饭银就不必了……”
“姑娘务必收下!”
谢君衍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否则在下心中难安,更不敢厚颜叨扰。”
沈宁玉看着他那双“清澈诚恳”的黑眸,只觉得里面写满了“不拿钱我就继续住下去继续烦你”的潜台词。
她磨了磨后槽牙,最终,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吧。”
她伸出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烫手山芋般的荷包。
【行!你要吃是吧?】
沈宁玉捏紧了荷包,心里的小人儿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好好’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