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渐暖,吹融了最后一点残雪,
林松考上“举业班”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大青村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羡慕、惊叹、甚至一丝丝敬畏的目光开始投向这个曾经普通的农家。
村长更是亲自登门道贺,言语间已将林松视为村中未来的“文曲星”。
然而,沈家院内却无暇沉浸在这份荣光里。
距离三月十八官学开馆仅剩几日,林松的时间变得异常珍贵。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三件事上:整理行装、温习功课,以及——对沈宁玉进行密集教导。
沈家堂屋的桌上,再次成了临时的学堂。
油灯的光晕下,林松端坐主位,神情肃然。
他面前摊开的,是《论语集注》和一本他珍藏多年、批注密密麻麻的《四书章句集注》。
旁边还放着厚厚一沓沈宁玉近期临摹的《颜勤礼碑》字帖,以及一本薄薄的《声律启蒙》。
沈宁玉坐在他对面,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细棉袄。
她脸上带着符合年龄的乖巧认真,眼神却沉静如水,只是此刻这份沉静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头大。
灵泉水的滋养确实让她的记忆力和思维敏捷度远超常人,《三字经》《百家姓》乃至《千字文》的内容几乎过目不忘,字也写得越来越有模有样。
但一碰到更深层的古文释义、声律平仄和作诗,属于现代灵魂的“水土不服”就暴露无遗。
那些“之乎者也”的句式,那些需要深厚古文功底才能体味的微言大义,对她而言,远不如《农桑辑要》里的种地技巧来得直观易懂。
沈书则坐在稍远些的小板凳上,面前摊着《千字文》描红本。
他抓耳挠腮,小脸皱成一团,正跟一个复杂的字形较劲。他偶尔偷瞄一眼六妹妹那边,心里平衡了一点——原来无所不能的六妹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玉姐儿,”
林松的声音打破了沉静,带着师者的威严,“前面讲的《论语·为政》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句何解?‘德’字在此处,当作何讲?”
沈宁玉心中一紧。这句话她字面意思懂:用道德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安居其位,群星就环绕着它。
但“德”具体指什么?她脑子里飞快闪过现代政治课上“以德治国”的概念,但这显然和古代语境不同。
她努力回忆林松之前的讲解和三爹笔记上的批注,谨慎回答:
“回三爹,学生以为,此‘德’字,应是……指为官者自身的品德?要正直、仁慈,给百姓做榜样?”
她顿了顿,尝试补充一点理解,“就像……就像裴大人那样,公正执法,百姓自然就信服拥护了?”
她试图用裴琰的例子来具象化,这是她能想到最贴近的“德”了。
林松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鼓励:
“不错,能抓住‘品德’这个核心,并能联系实际,这很好。
裴县令断案公正,彪三伏法,百姓称颂,正是‘众星共之’的体现。然此‘德’字,内涵更深一层。”
他拿起笔,在纸上边写边讲:“‘德’者,得也。于为政者,其‘德’不仅在于私德无亏,更在于其施政之‘道’合乎天理人心。
其所行法度、所颁政令,需如北辰居中不移,公平、稳定、利民。
若政令昏聩,朝令夕改,纵有私德,百姓亦如迷途之星,惶惑不安,何谈‘共之’?
这便是‘为政以德’的真义——以正道治国,方能得民心。”
沈宁玉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却感慨:
[原来如此!这古文里的一个字,背后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光靠死记硬背字面意思果然不行,还得理解背后的政治哲学和语境。]
她赶紧把林松的解读记在脑中。
林松话锋一转,指向那本《声律启蒙》:
“经义需细品,非一日之功。然欲应试,诗赋亦是关卡。玉姐儿,你且试对‘云对雨,雪对风’的下句?”
沈宁玉:“……”
[来了!最怕这个!]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之类的句子,这是她硬背下来的。
她努力回忆,磕磕巴巴地接道:“是……是‘晚照对……对晴空’?”
“嗯,背得尚可。”
林松没有苛责她语调的生硬,继续问:“那‘两岸晓烟杨柳绿’呢?”
沈宁玉绞尽脑汁:“……一园……一园春雨杏花红?”
这次更不确定了,完全是凭印象在蒙。
“对仗尚可,然平仄稍欠工整。”
林松指出了问题所在,“‘绿’为入声字(仄),‘红’为平声字(平),此处应对仄声字。
记住,‘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绿’仄‘红’平,相对。声律之道,需细细体会其节奏韵律之美。”
沈宁玉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平仄?入声?这都是什么反人类的东西!现代普通话里早没入声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学生……记住了。”
感觉比背十遍《论语》还累。
林松看出她的吃力,放缓了语气:
“声律启蒙是作诗基础,急不得。每日诵读,潜移默化,自会通晓。
今日,为父教你作一首最简单的五言绝句。题目……便以这窗外初春新芽为题。”
沈宁玉:“……”
[作诗?命题作文?还是古诗?要命!]
她看着窗外墙角顽强钻出的一点嫩绿,脑子里一片空白。
让她用现代大白话描述很容易:小草钻出来了,春天来了,真顽强。
可要浓缩成五个字一句,还得押韵、讲平仄、有意境?
她感觉cpU要烧了。
她憋了半天,勉强挤出两句:“墙角……一点绿,春风……把它吹?”
说完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脸微微发烫。这什么玩意儿?打油诗都算不上!
旁边的沈书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林松眼中也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但更多的是理解和耐心。
他温声道:“玉姐儿不必窘迫。初学作诗,能抓住‘绿’与‘春’的意象,已是不错。只是过于直白,少了些含蓄韵味。且平仄亦需调整。”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
“墙角新苔嫩,
风柔破土生。
虽微存志远,
点点报春情。”
“看,”
林松指着诗句讲解,“‘嫩’点其态,‘柔风’‘破土’状其势,‘虽微存志远’寓其神,‘报春情’点题。
五言虽短,亦可起承转合,含蓄蕴藉。平仄亦大致合律。
你初学,不必求工巧,先求达意,再慢慢雕琢字句,体会意境。多读多仿,水到渠成。”
沈宁玉看着林松写的诗,再对比自己那两句大白话,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云泥之别。
[作诗果然是个技术活+艺术活!这遣词造句、意境营造,没有长期熏陶真不行。]
她老老实实点头:“三爹果然厉害!学生……学生觉得好难,得慢慢学。”
“无妨,此乃常情。”
林松安慰道,目光转向那叠字帖:
“学问思辨、诗词歌赋,皆需时日。然落笔成文,字乃门面,此功却可勤练而得。
你临《颜勤礼碑》已有进步,结构渐稳。然看此‘道’字捺脚,”
他抽出一张沈宁玉的字,“收笔处锋芒过露,略显浮躁急切。颜体精髓,在于外圆内方,骨力遒劲而藏锋于拙。
笔锋需含而不露,如君子藏器于身。过露则失厚重,易流于轻佻。
再写十遍此字,细细体会‘藏锋’之意,心静则笔稳。”
沈宁玉如蒙大赦!
比起琢磨那些虚无缥缈的意境和反人类的平仄,练字简直成了放松!
她立刻恭顺应道:“是,三爹!”
铺纸蘸墨,沉心静气,一笔一划地重新临写起来。至少这个“藏锋”,她还能通过观察和手感去模仿。
一时间,堂屋内只剩下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沈书偶尔吸鼻子的细微声响。
沈宁玉在笔画的方寸之间,找到了暂时的宁静和掌控感。
直到沈宁玉将第十个力求藏锋的“道”字写完,林松仔细看过,微微颔首:“嗯,收敛不少,有进步。习字如修身,贵在恒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在经义、诗词上显露出明显新手窘迫,却在练字时异常沉静专注的女儿,心中那份关于她未来的规划越发清晰。
他沉吟片刻,主动问道:
“玉姐儿,为父不日将赴官学。你于科举之路,心中可有疑问?比如,若你日后欲应试,该从何处着手?”
沈宁玉放下笔,抬起头,眼神带着真实的求知欲和一丝对未知流程的茫然:
“三爹,的确有许多不明。您常说科举取士。那……像我这样,从未考过,该从哪里开始?是不是……先要考那个‘童生’?童生试又是怎么个考法?”
她问得很基础,很符合一个刚启蒙不久、对科举流程毫无概念的新手身份。
林松点点头,耐心解释道:
“问得好。科举之路,层级分明。第一步,便是取得‘童生’资格,此为门槛。”
“童生试并非一场考试,而是由三场组成:本县县试、本府府试、本省学政主持的院试。三场皆过,方算‘进学’,得‘生员’功名,即秀才。”
“县试为首关,由县令主持。多在每年二月。应考者需身家清白,且有同考五人互相具结作保。
考试内容,首重经义贴经、墨义,兼考试帖诗,偶有浅显时务策论。
主要考校基础是否扎实,文理是否通顺。”
“县试过,方可参加数月后的府试,难度稍增。府试过,则称‘童生’。”
“童生非功名,仅获院试资格。院试由学政主持,规格最高,筛选最严。院试过关,方为秀才,见官不跪,免部分徭役,有资格考乡试。”
林松语速平缓,将流程、时间、内容、意义讲得清清楚楚。
沈宁玉听得非常认真,努力记住每一个环节。
[原来要连过三关!县试考基础背诵和理解,府试加深,院试最难……还要找五个队友互相担保?真麻烦。]
她适时露出恍然又觉得压力山大的表情:“原来这么复杂……要考这么多场,还要背书、作诗……”
“正是。”
林松神色凝重,“童生试已筛掉十之八九。你如今启蒙已毕,然欲应试,尚需苦功。
首要便是精熟《四书》章句集注,此乃根基。其次,文章制艺(八股)需初通格式。
再次,试帖诗亦需勤练。绝非易事。为父去后,你需按我留下的书目进度,与沈书一同,日日勤学。根基稳固,方有望。”
他将一个小布包递给沈宁玉:“此乃《四书》精要笔记、基础制艺范文及试帖诗范例。
在家以此为凭,遇不解处记下,待我休沐归家再问。切莫懈怠!”
沈宁玉双手接过,感觉沉甸甸的。经义笔记和格式范文她不怕,有灵泉水和空间时间,啃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那些声律作诗……想想就头大。
“三爹我明白!定当尽力。”
她郑重应道,这份“尽力”里,有多少是给经义和格式的,有多少是给诗词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松看着女儿接过重担时那混合着决心和一丝对诗词明显怵头的神情,心中了然。他转而让沈书去帮忙看灶火。
堂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林松看着灯下女儿越发清秀却也透着稚气的小脸,目光落在她刚刚写好的、那个努力收敛锋芒的道字上,语重心长:
“玉姐儿,记住。为学之路,漫长艰辛。经义需深钻,诗赋需熏陶,字需苦练。
贵在持之以恒,厚积薄发。莫因一时难懂而气馁,亦莫因强记速成而浮躁。
根基深厚,方能行稳致远。锋芒……有时藏一藏,并非坏事。”
这话既是对学问的告诫,似乎也暗指她之前某些过于“机敏”的举动。
沈宁玉心头微动,垂眸应道:“宁玉谨记三爹教诲。”
[藏锋?懂了,低调发育,别浪。诗词格律这块硬骨头……慢慢啃吧。]
夜深,沈宁玉回到小屋,闪身进入空间。灵泉水下肚,头脑清明不少。
她拿出林松给的小布包,先翻看《四书》笔记和八股范文。
[这些还好,逻辑性强,理解加记忆就行。]
她找出纸笔,开始默写《大学》章句,刻意模仿稚拙笔迹。
翻到试帖诗范例和《声律启蒙》部分时,她叹了口气,倒了杯空间里的茶,对着那些“平平仄仄平平仄”发起呆来。
[“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平仄……算了,先死记硬背吧。作诗?先能对着范例仿写个差不离再说……]
考秀才的第一步,就在这面对古文诗词“头大”却不得不硬啃的静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