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组的办公室里,晨光斜斜地从窗棂漏进来,落在摊开的《太和殿斗拱检修任务书》上,纸页边缘印着的朱红印章“故宫古建修缮中心”格外醒目。老周手里捏着个巴掌大的斗拱模型,拇指反复摩挲着最上层的“蚂蟥榫”,那是他年轻时用黄杨木刻的,榫头的纹路被摸得发亮,像藏着无数个日出日落的修缮时光。
“都过来看看。”老周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安静,手里的模型轻轻放在桌上,“局里刚下来的任务,太和殿九踩斗拱要做全面检修,重点查上层构件的榫卯咬合。”
围着桌子的同事们都凑了过来,小李伸手想碰模型,被老周轻轻拍了下手背:“小心点,这玩意儿跟太和殿的斗拱是1:20缩的,榫头脆。”他抬头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林砚身上,“小林,这次上层构件的检修,你牵头。”
林砚愣了一下,手里的铅笔“嗒”地掉在任务书上,在“九踩斗拱”几个字旁边画了道黑痕。他赶紧捡起铅笔,喉结动了动:“周师傅,我……我能行吗?太和殿的斗拱,可是故宫最金贵的木构,我之前只修过暗渠和墙缝……”
“怎么不行?”老周打断他,拿起斗拱模型,指着上层的构件,“你修暗渠时用草木灰灰浆嵌竹篾,那手艺细;补万春亭瓦当时‘捉节夹垄’,手劲稳——这些都是修木构的底子。再说,你曾祖父当年,也参与过太和殿的小修。”
“曾祖父?”林砚心里一震,之前只知道曾祖父修过暗渠,没想到还碰过太和殿的斗拱,“他……他当年修的是哪部分?”
老周的目光暗了暗,没细说,只把模型塞到林砚手里:“具体的你不用问,现在该你上了。这九踩斗拱的上层构件,负责承托檐角的重量,榫卯要是松了,整个檐角都可能出问题——这活儿,修好了,才算真的入了修复师的门,是对你的考验。”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小李眼里满是羡慕,之前他申请过修东六宫的斗拱,都没被批准;老王则点了点头,之前总议论林砚“罪裔”的他,此刻语气里多了几分认可:“太和殿的斗拱确实得找手细的,小林之前修墙缝那股劲,倒适合。”
林砚攥着斗拱模型,黄杨木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榫头的纹路硌得指腹有点发麻。他想起入职时老周说“你曾祖父欠的债得你自己还”,想起修暗渠时用曾祖父的批注解决问题,现在要修曾祖父可能碰过的斗拱,像是冥冥中有种传承,也像是一场必须接下的“命”——既是修复古建的使命,也是洗刷家族污名的宿命。
“我接。”林砚抬起头,眼神比平时更坚定,“但我需要先看《太和殿修缮档案》,尤其是上次检修的记录,还有斗拱的结构图。”
“档案在档案室,我已经让人给你调出来了。”老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铜钥匙,放在桌上,“这是去太和殿屋顶的钥匙,每天早上八点可以上去,注意安全,檐角的瓦当滑,别踩空。”他拍了拍林砚的肩膀,手上的老茧蹭过林砚的衣服,带着粗糙的温度,“记住,修斗拱跟修墙不一样,榫卯讲究‘严丝合缝’,差一毫米都不行,更不能用现代胶水——那是对老木构的亵渎。”
林砚接过钥匙,铜质的钥匙柄上刻着“太和殿东檐”四个字,边缘有点磨损,显然用了很多年。他攥紧钥匙,又看了看手里的斗拱模型,上层的“蚂蟥榫”像一只小小的手,牢牢抓住下面的构件,突然觉得,这不仅是修斗拱,更是接过前辈们传下来的“守护之责”。
“我知道了,周师傅。”林砚把模型放进工具包,“我今天先看档案,明天一早就去屋顶勘察。”
老周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遇到不懂的别硬来,随时问我。太和殿的斗拱,每一根木构件都有百年的岁数,得像待老人一样耐心,不能急。”
林砚抱着档案袋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好照在太和殿的屋顶上,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檐角的走兽一字排开,像是在守护着这座百年宫殿。他停下脚步,望着那层层叠叠的斗拱,虽然隔着老远,却仿佛能看到榫卯咬合的纹路,听到木构件在风里轻轻的“吱呀”声——那是岁月的声音,也是等待被守护的声音。
回到宿舍,林砚把档案袋摊在桌上,里面有1998年太和殿修缮的照片,黑白照片上,工匠们站在屋顶上,手里拿着斗拱构件,笑容格外朴实;还有手绘的斗拱结构图,每一个榫头、每一个卯口都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工匠的批注:“九踩斗拱上层蚂蟥榫,需每年查咬合度,忌用化学胶。”
林砚的手指拂过照片上的工匠,突然想起之前寻访的那位老工匠后人说的“穿西装的人想买家具构件”,心里一动——曾祖父当年会不会就是在修太和殿斗拱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现在自己来修斗拱,是不是也算一种弥补?
他拿起斗拱模型,对照着结构图,仔细看上层构件的榫卯关系:“蚂蟥榫”的头部呈楔形,卯口要挖成对应的形状,才能牢牢卡住;旁边的“十字榫”则需要上下对齐,差一点就会松动。林砚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画草图,旁边标注“需查榫头磨损度、卯口是否有变形”,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
第二天早上八点,林砚拿着钥匙来到太和殿东檐下。打开门锁时,铜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发出“咔嗒”的轻响,像是开启了一段尘封的时光。他顺着木梯往上爬,梯子的木头有点凉,每踩一步都能听到轻微的“咯吱”声,爬到屋顶时,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站在太和殿的屋顶上,林砚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九踩斗拱——层层叠叠的木构件像搭积木一样咬合在一起,最上层的“蚂蟥榫”真的像一只手,紧紧抓住檐角的木架,阳光透过构件的缝隙洒下来,在木头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蚂蟥榫”的头部,木质坚硬,却能感觉到细微的纹理,那是百年时光留下的印记。
“开始吧。”林砚从工具包里拿出放大镜和笔记本,蹲下身,仔细检查每一个榫卯的咬合情况。他知道,这场关于太和殿斗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接住这份“命”,修好这百年木构,也修好林家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