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定牧场产权登记的初步方案后,林砚没有停歇——他心里清楚,河谷与近边牧场的情况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治理难题,藏在更靠近边境的哨所与偏远部落里。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他便带着楚烈、两名医官和通晓双语的阿古拉出发了,行囊里除了调研笔记与苏青鸢的药膏,还多了两箱从营寨匀出的草药和半袋麦种,那是他能凑出的全部应急物资。
往边境哨所走的路愈发难行,积雪没到马膝,寒风卷着雪粒像刀子似的割脸,连马蹄铁都裹上了厚厚的冰壳。行至正午,才望见远处山梁上的哨所——那是座用夯土和碎石垒成的矮堡,墙体被风雪侵蚀得坑坑洼洼,顶端的“大胤卫疆”旗帜褪色严重,边角冻得硬挺挺的,在风中连舒展都困难。“这是鹰嘴崖哨所,负责盯防境外牧民越界,也是离咱们最远的哨所。”楚烈勒住马,断指指向堡门,“去年雪灾断了三个月补给,守哨的士兵靠吃冻肉和野果才活下来。”
走进哨所,一股混杂着冻疮药味、霉味的寒气扑面而来。堡内只有三间矮房,火塘里燃着几截干硬的红柳,火苗小得连墙面的冰花都化不开。哨长李奎迎上来时,林砚才发现他的左耳冻得发紫,耳廓边缘已经溃烂,手里攥着块冻硬的肉干,咬得满脸褶皱:“萧大人,您怎么来了?这里的路,开春都难走。”林砚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指尖触到冰凉的溃烂处,李奎疼得瑟缩了一下,却硬挺着说:“不碍事,开春就好了。”
堡外的空地上,几名士兵正用冻裂的双手打磨兵器,他们的棉甲补丁摞着补丁,靴底绑着厚厚的兽皮,却仍挡不住寒气——有个年轻士兵的脚已经肿得穿不上靴,只能裹着破布踩在干草上。“最愁的不是冷,是越界的牧民。”李奎蹲在雪地里,用木棍画出边界线,“境外有个叫‘库勒’的部落,去年雪灾丢了大半牛羊,总偷偷过来抢咱们的草料,上个月还和咱们的人打了一架,伤了三个弟兄。咱们拦着,他们就说这草场是祖辈传的;不拦,咱们的草料就不够过冬。”
林砚让医官给冻伤的士兵涂药,自己跟着李奎去看草料场——所谓的草料场,不过是用木栅栏围起的一小块空地,里面堆着的干草少得可怜,还混着不少雪粒。“要是互市能开到边境就好了。”阿古拉忽然开口,“库勒部落的牧民也有皮毛,就是没地方换粮食,要是能让他们来互市交易,他们就不用抢草料了。”林砚心头一动,却又沉了下去——鹰嘴崖连像样的棚屋都没有,建互市要木料、要工匠、要守卫,眼下营寨的资源根本顾不过来。
离开鹰嘴崖,队伍往西南方向的“乌苏部落”去——那是个离哨所最近的偏远部落,也是之前楚烈提过“偷偷卖羊换粮”的部落。刚靠近部落,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哭闹声,几名牧民正围着一具瘦弱的羊尸发愁,羊尸身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显然是得了疫病。“这是‘黑疫’,去年死了咱们一半的羊!”部落首领乌力罕红着眼眶,手里攥着包发黑的草药,“之前来的官爷只让咱们烧了病羊,没给药,也没说怎么防,今年又开始了!”
医官蹲下身检查羊尸,脸色凝重地对林砚说:“大人,这是牲畜炭疽病,会传染人,得立刻隔离病羊,烧掉尸体,还要给健康的牛羊涂药。”林砚让医官拿出带来的草药,又让士兵帮忙挖隔离坑,自己则和乌力罕聊起部落的情况——乌苏部落有三十多户牧民,却只有两名懂医术的老人,去年因为疫病和雪灾,已经有五户牧民搬到境外去了。“不是不想守着自己的草场,是活不下去。”乌力罕望着远处的雪山,“听说更西边的‘巴尔虎部落’,去年冬天冻死了十多个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夕阳西下时,队伍往营寨返程,雪又开始下了,落在肩头瞬间化成冰水。楚烈裹紧了棉甲,断指冻得有些僵硬:“大人,乌苏部落的疫病、鹰嘴崖的草料、库勒部落的越界,这些事缠在一起,比沙州的戈壁难啃多了。”林砚望着远处模糊的边境线,心里第一次生出浓重的忧虑——北疆尚且如此,更远的辽东丛林,那里有女真的机动袭扰,有更复杂的部落关系,又会是怎样的困境?
回到营寨时,帐篷里的油灯已经亮起,案上摆着苏青鸢寄来的第二封信,信里说京城的海棠开了,还附了片压干的花瓣。林砚摩挲着花瓣,花瓣的清香混着帐篷里的草药味,竟让他有些恍惚。他在调研笔记上写下今日的见闻,每一笔都格外沉重:“鹰嘴崖缺粮少药,乌苏有疫,库勒越界,治理非一日之功。北疆已如此,辽东、西域边缘更难预料。然,既承拓疆之命,便无退路——先治疫、补草料、通互市,再图长远。”
夜深时,营寨的风雪声渐沉,唯有林砚帐篷里的油灯还亮着,火塘里的沙棘枝燃到尾声,火星偶尔“噼啪”一跳,映得案上的信纸忽明忽暗。他握着狼毫笔,笔尖先在砚台里细细舔匀墨汁——墨是沙州带来的,在北疆的严寒里凝得略稠,需多蘸几次才流畅。信的开篇便直言急难:“臣今日亲赴鹰嘴崖哨所与乌苏部落,所见之景触目惊心。哨所士兵多患冻疮,耳廓溃烂者十有三四,棉甲补丁摞补丁,难抵风寒;乌苏部落爆发牲畜炭疽,牧民束手无策,病羊已死十余只,恐蔓延至人。恳请陛下速调三样物资:其一,治炭疽之黄连、苦参等药材,需足供百户牧民及牛羊使用;其二,加厚絮片之棉甲五十套,靴底需钉铁掌以抗冻土;其三,麦种三百石,为乌苏部落补种灾荒后之田地。”
写到此处,他顿笔望向案角的调研笔记,白天的见闻如潮水般涌来:李奎攥着冻肉干的手、乌力罕红着眼眶举着发黑草药的模样、库勒部落牧民抢草料时的嘶吼,尽数化作信纸上的字句。信末,他特意加重笔墨写下心之所悟:“北疆之难,非独在风雪酷寒,更在‘穷’与‘疑’二字——穷则饥寒交迫,致库勒部落越界抢粮、乌苏牧民弃境迁徙;疑则民心难附,如先前官爷仅令烧病羊不授治法,令牧民对官府渐生隔阂。故臣以为,治疆需‘实利’与‘久策’并行:实利者,以药材救疫、棉甲御寒、麦种饱腹,解燃眉之急;久策者,待民心稍安,再推牧场确权、边境互市,固长久之基。臣虽忧辽东丛林之袭扰、西域边缘之复杂,然眼前寸土乃拓疆根基,臣必殚精竭虑守之,为后续经略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