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车没有开远。
它停在了五十米开外,沙坑的边缘。
祁同伟坐在车上,没有动。
清晨的雾气,攀附在他那身白色的运动装上。
侯亮平僵立在果岭上。
他感觉到潮气透过鞋底,渗了进来。
手机在他口袋里,像有千斤重。
两条路。
做李达康的枪,或者,与虎谋皮。
他一样都不想选。
祁同伟终于动了。
他走下球车,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眺望远处的湖面。
“亮平。”
他的声音飘过来,平静,温和。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侯亮平没有回答。
他死死盯着祁同伟的背影。
“赵瑞龙跑了。”
祁同伟说得漫不经心,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李达康抛出了欧阳菁。”
“现在,他需要有人,来为赵瑞龙的逃脱负责。”
“你觉得,会是谁?”
侯亮平攥紧了拳头:“是你帮他跑的。”
祁同伟轻笑出声。
他慢慢转过身。
“你还是没明白。”
祁同伟摇摇头。
“谁帮他跑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该负责。”
他开始往回走,脚步很慢,皮鞋踩在草地上,没有声音。
“你是反贪局长,你主导了行动,你失败了。”
祁同伟在侯亮平面前站定。
“李达康会交一份报告。”
“他会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监管不力,会愤怒于赵瑞龙的狡猾。”
“他干干净净。”
“而你。”
祁同伟看着他。
“你就是那个办事不力,打草惊蛇的罪人。”
侯亮平感到一阵恶寒。
“你不仅仅是一枚棋子,亮平。”
“你是那枚必死的炮。”
侯亮平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你呢?你是什么?下棋的人?”
“我是。”
祁同伟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但今天,我不是你的敌人。”
他再次上前一步。
眼神里的温和,瞬间褪去。
“你的敌人,是你自己。”
祁同伟的声音压低了。
“你的傲慢,让你看不清真相。”
“傲慢?”
侯亮平几乎要笑出来。
“对。傲慢。”
祁同伟逼近,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
“那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侯亮平的身体,瞬间紧绷。
“你从没信任过我。”
祁同伟一字一句地说。
“从你踏入汉东的第一天起。”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为什么不呢?”
祁同伟反问。
“是因为传言?还是因为那件‘丑事’?”
空气凝固了。
“那一跪。”
祁同伟说出这三个字时,轻描淡写。
但它们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侯亮平的头上。
“汉东大学操场上,那着名的一跪。”
侯亮平的血,“腾”地一下涌上脸颊。
他无法移开视线。
那件事,当年是整个政法系统的笑话。
“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祁同伟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跪在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女人面前。”
“为了一个工作,为了一个未来。”
侯亮平记得自己当年的鄙夷。
所有人都是。
那是尊严的彻底沦丧。
“你瞧不起我。”
祁同伟陈述着事实。
“你觉得我不知廉耻,你觉得我玷污了你心中神圣的汉东政法。”
侯亮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你觉得我,卖了灵魂。”
祁同伟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他再逼近一步。
“那你呢?侯亮平!”
这声质问,如同炸雷。
“当年,你同样站在那个校园里。”
“你是天之骄子,你是最得意的门生。”
祁同伟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娶了钟小艾。”
“你告诉我,侯亮平。”
“你当时看的,是那个女人,还是她父亲,钟副部长的权力?!”
侯亮平的世界,轰然坍塌。
“你敢……”
“我敢!”
祁同伟打断他。
“你的仕途,就是建立在那层关系上。”
“你从北京,到汉东,一路坦途。”
“‘天之骄子’。多容易啊。”
祁同伟伸出手指,狠狠戳向侯亮平的胸口,在触及的瞬间停住。
“我,是一个山里出来的农民的儿子!”
祁同伟低吼,声音嘶哑。
“我拼了命往上爬!我流过血!”
他猛地按住自己的侧腰。
“我身上有三个弹孔!一下雨就疼!”
“我跪下去,是为了改变我的命!”
“而我,就是无耻之徒?我就该死?!”
祁同伟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
那层温和的面具彻底撕碎,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疤。
“凭什么?!”
他指着侯亮平,声嘶力竭。
“就凭你比我会投胎?!”
侯亮平被彻底摧毁了。
这些话,在私下里,人人都知道。
但没人敢说。
祁同伟说了。
他的骄傲,他的自负,他的道德高地。
在这一瞬间,被剥得干干净净。
他赤裸裸地站在他的宿敌面前,无处可逃。
他站在那里,脸色青白,下颌微微颤抖。
他无法反驳。
因为那是真的。
他的婚姻,是他最大的资本。
祁同伟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沉默蔓延开来。
远处的鸟叫声,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
祁同伟慢慢平复了呼吸。
那张面具,重新回到了脸上。
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冷静。
甚至,有一丝怜悯。
他转身走向球车。
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
他走回来,将信封递出。
“师弟。”
侯亮平没有动。
“你来汉东,不就是为了扳倒我吗?”
祁同伟语气轻柔。
“你一直在找这个。”
他将信封,塞进了侯亮平僵硬的手中。
“拿着。”
祁同伟的笑容,再次浮现。
“我的‘罪证’。你想要的,都在这里。”
侯亮平接过了那个牛皮纸袋。
沉甸甸的。
他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祁同伟。
刚才那些诛心之言,还像钉子一样楔在他的脑海里。
他引以为傲的资本,被祁同伟撕得粉碎。
“打开看看。”
祁同伟已经坐回了球车上,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侯亮平的手指有些僵硬。
他撕开了火漆封口。
倒出来的,不是供述,不是忏悔录。
是一沓照片,银行流水,还有一份股权转让协议的复印件。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写着一个名字。
赵立春。
侯亮平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赵瑞龙。
这是赵瑞龙的父亲,那位前任省委书记。
“这……这是什么意思?”侯亮平的声音干涩。
“李达康给你的,是一把钝刀。”
祁同伟发动了球车,缓缓驶向侯亮平。
“他想借你的手,砍掉赵瑞龙这根烂掉的树枝。”
“但他不敢动树根。”
球车停在侯亮平面前。
祁同伟看着他,目光深邃。
“因为那根树根,也是他李达康的靠山。”
“赵瑞龙跑了,李达康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欧阳菁成了替罪羊。”
“而你,侯亮平,你就是那个办事不力,导致行动失败的责任人。”
祁同伟指了指侯亮平手中的文件。
“这是树根。”
侯亮平感到一阵晕眩。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赵瑞龙,是祁同伟。
他从没想过,李达康也在算计他。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侯亮平死死盯着他,“你想拉我下水?”
“我是在救你。”
祁同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
“师弟,你太天真了。”
“你以为你查的是案子?你查的是政治。”
“赵家要你死,李达康要你背锅。你现在,走投无路。”
他倾过身子,压低声音。
“我给你的,是活路。”
“跟我合作。”
“不可能!”侯亮平本能地拒绝。
“没什么不可能。”祁同伟靠回椅背,“赵瑞龙出卖我,李达康利用你。我们现在有共同的敌人。”
“我帮你扳倒赵家,你帮我……扫清障碍。”
“你把我当什么人?!”侯亮平怒吼。
“一个聪明人。”祁同伟不为所动,“一个不想当炮灰的聪明人。”
他指了指那个信封。
“用这份材料,你可以把赵家连根拔起。李达康不敢碰的东西,你来碰。”
“你不是要正义吗?这就是最大的正义。”
“接下这把刀,杀出一条血路。”
“否则,你就等着被李达康踢出汉东,或者被赵家暗算。”
祁同伟没有再多说一句。
他开着球车,扬长而去。
只留下侯亮平一个人,站在清晨的雾气中。
他手里,攥着那个足以引爆汉东政坛的炸弹。
……
省反贪局,局长办公室。
侯亮平将自己关在屋里。
他把那些文件铺满了整张办公桌。
触目惊心。
这些材料,详细记录了赵家如何通过“山水集团”这个平台,将国有资产转移腾挪,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利益帝国。
更可怕的是,其中几笔关键的土地审批,指向了李达康主政京州时期。
祁同伟的刀,不仅指向赵家,也悬在了李达康的头上。
他这是逼自己彻底站队。
侯亮平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
他自诩猎手,却发现自己早已身处猎场中央。
手机响了。
是陈海。
“亮平,情况不妙。”陈海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省委连夜开会,对昨晚的行动很不满意。”
“李达康在会上做了自我批评,但矛头……指向了我们反贪局的组织不力。”
侯亮平冷笑一声。
果然。
“还有,”陈海顿了顿,“纪委那边,对京州公安局在行动中的‘异常’启动了调查。”
“但祁同伟主动要求彻查,态度非常坚决。”
弃车保帅。
祁同伟早就准备好了替死鬼。
“亮平,你小心点。”陈海挂断了电话。
侯亮平颓然靠在椅背上。
他看着桌上的材料。
选择。
要么,拿着这份材料,和祁同伟结盟,掀翻棋盘。
要么,坐以待毙,等着被李达康和赵家联手绞杀。
他的骄傲,他的原则,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
他想起了祁同伟的话。
“你比我会投胎。”
侯亮平闭上眼。
他必须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尖锐地响起。
他接起来。
“侯局!”
电话那头是值班侦查员,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
“出事了!”
“就在刚刚,京州看守所传来消息……”
侦查员的声音颤抖着。
“欧阳菁……在监舍的卫生间里……用撕碎的床单……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