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异象平息后,时间又悄然滑过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巨大的悲伤与庆幸交织的复杂情绪中,开始艰难地舔舐伤口,重建家园。
南疆·黑苗族圣山议事厅
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长条石桌两侧,坐着黑苗族、白苗族残存的长老,以及华山派掌门岳不群等几位在守卫天柱峰一战中幸存的、德高望重的各派领袖。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着绷带,面色疲惫而哀戚。
坐在主位的不再是石烈,而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黑苗族老祭司——石烈的叔父,石磐。他手中摩挲着一枚黯淡的骨饰,那是石烈出发前往东海前,悄悄留下的代表首领身份的印信。
“东海方面,由人鱼族使者传来的最后消息确认。”石磐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石烈首领……深入海神殿后,再未返回。人鱼族长亲自在污染消退的海沟外围搜寻了七天,只找到……这个。”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染着暗红血迹的黑布,依稀能看出是石烈惯穿的外袍碎片。
议事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低低的呜咽。几位黑苗族长老老泪纵横,岳不群等人亦是面露悲色,肃然起身,朝着那块布片躬身行礼。
“云溪祭司……早已在天柱峰……”白苗族大长老,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妪,说到这里哽咽难言,只是缓缓摇头,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夏文轩殿下……”岳不群沉痛地接话,取出了一封来自大夏朝廷、盖有皇帝私印的密函,“大夏皇帝陛下亲自确认,供奉于太庙中的三皇子本命牌位……已然碎裂。且夏皇陛下悲痛过度,已……病倒多日,朝政暂由宰辅与几位老臣主持。”
三个名字,三份牺牲。代表着三方势力最核心、最杰出的年轻一代,为了封印地煞,尽数陨落。沉重的代价,压得在座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长时间的沉默。悲伤如同实质的雾气,笼罩着整个议事厅。
最终,还是石磐强打起精神,用骨节嶙峋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新的封印已然成型,但绝非一劳永逸。天柱峰顶那‘七源归墟印’,根据白苗族古老记载和岳掌门等诸位感知判断,其中蕴含的本源之力驳杂且不稳定,恐怕……维系不了太久。”
“岳某与几位同道冒险靠近峰顶查探过。”岳不群接口,面色严峻,“那白色光膜虽气息纯净稳固,但其力量源头……正在缓慢流逝。多则三五年,少则……可能只有一两载。我们必须在这短暂的和平期内,找到长久稳固封印,或者……彻底解决地煞的办法。”
“谈何容易。”一位黑苗族长老悲观地摇头,“七种本源之力,如今散落殆尽。皇道龙气随夏殿下消散,海洋之心核心遗失,时间之砂、星辰之核、空间之晶的本源之力也已耗尽或不知所踪,生命之泉枯竭……连大地之心,也只是被重新纳入循环,并未真正掌控。我们拿什么去稳固?”
“不,并非全无希望。”一个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从厅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名白苗族女战士搀扶着一个身影,缓缓步入议事厅。那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脸色苍白,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清澈,眼底深处,隐约流转着一丝极淡、却无比熟悉的纯净微光。
“萤火?”白苗族大长老猛地站起,声音颤抖,“你……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身体……”
这少女名叫萤火,是云溪祭司的亲妹妹,也是白苗族这一代中,除萤之外,对净蚀之光感应最为敏锐的族人。在云溪牺牲、萤彻底消散后,圣树谷的圣树与萤火泉接连出现异象,最终,一缕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净蚀之光气息,竟奇迹般地在这病弱少女的体内苏醒、扎根。
“长老,我没事。”萤火轻轻挣脱搀扶,虽然脚步虚浮,却努力站得笔直。她看向在座众人,尤其是目光落在石磐和岳不群身上,“我继承了姐姐和……萤姐姐的遗志,也继承了她们留下的,关于净蚀之光和七源封印的部分记忆与感应。”
她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就在三日前,我体内的微光……感应到了!”
“感应到了什么?”所有人精神一振。
“我感应到,散落的部分本源之力,并未完全消失,也未被地煞污染吞噬!”萤火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它们以一种……极其微弱、近乎沉睡的状态,存在于天地间的某处,甚至可能……与牺牲者的最后执念或生命印记有所关联!”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具体方位呢?能确定吗?”岳不群急问。
萤火遗憾地摇摇头:“太微弱了,而且似乎受到某种干扰或屏蔽,我只能确定大致方向,并且……不止一处。海洋的方向、星辰的方向、还有……大地的深处,似乎都有微弱的回响。其中,西方……那股带着厚重龙气与清凉水意的感应,虽然最是飘渺,却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生机。”
西方?龙气与水意?众人面面相觑,立刻想到了陨落在西域的夏文轩和他携带的海洋之心核心。难道……
“此外,”萤火继续道,语气更加凝重,“在尝试感应这些微弱回响时,我……我还隐约触碰到了另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一些……充满恶意的‘视线’。”萤火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怕的感觉,“它们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并非地煞,却同样古老、冰冷、充满贪婪。它们似乎也在‘注视’着这些散落的本源之力,甚至……在‘观察’我们这个世界,在等待新的封印彻底衰弱的那一刻。”
议事厅内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更深的寒意笼罩。地煞之外,还有别的威胁?
“暗影议会!”石磐咬牙切齿,“一定是那些投靠黑暗的渣滓!他们并未根除,只是隐藏得更深了!”
“恐怕不止。”岳不群面色阴沉,“根据华山派古籍和一些江湖秘闻,暗影议会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古老、更可怕的传说……一些关于‘域外’和‘旧日支配’的零星记载。如果真是那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之语意味着什么。刚刚驱散一片乌云,却发现天空之外,可能是无垠的、充满恶意的黑暗虚空。
“所以,我们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犹豫。”萤火的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必须行动起来。趁着封印尚在,趁着敌人还未完全苏醒或集结。”
“如何行动?”石磐沉声问道。
“兵分三路,不,四路。”岳不群沉吟片刻,提出了建议,“第一路,由各派联合,组建‘巡天盟’,一方面清扫世间残余魔物与暗影议会据点,稳定秩序;另一方面,广布耳目,搜寻一切关于散落本源之力、暗影议会及更深威胁的线索。”
“第二路,”他看向石磐和黑苗族诸位长老,“请黑苗族与南疆各族,利用你们对山林大地的熟悉,深入探查南疆及周边区域,特别是地脉异常之处,寻找大地之心稳固或可能出现新线索的迹象。”
“第三路,”他转向白苗族大长老和萤火,“请白苗族,尤其是萤火姑娘,集中精力,尝试加深与净蚀之光的联系,精确定位那些微弱回响。同时,圣树谷和萤火泉的异变,可能隐藏着关于净蚀之光传承与本源循环更深的秘密,需要全力研究破解。”
“那第四路呢?”有人问。
岳不群的目光投向西方,缓缓道:“第四路,也是目前看来线索最渺茫、却也最不容忽视的一路——西域。夏文轩殿下最后出现的地方,以及萤火姑娘感应到的那一丝奇异的‘生机’所在。我们需要派遣一支精干小队,前往西域,寻找夏殿下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探查那‘生机’的真相。”
任务艰巨,前路渺茫,但这一次,没有人再表现出悲观或退缩。
石磐缓缓站起身,扫视全场:“黑苗族,义不容辞。我会亲自带队,探查南疆地脉。”
白苗族大长老也颤巍巍站起:“白苗族,必当竭尽全力,守护这最后的火种。”
岳不群抱拳:“岳某与中原各派同道,愿组建巡天盟,略尽绵力。”
“至于西域之路……”一个有些陌生的年轻声音响起。众人看去,是坐在末席的一位年轻武者,他穿着普通的劲装,眼神却坚毅无比,“晚辈江南柳家,柳随风。曾蒙夏文轩殿下于危难中相助。愿请命前往西域,寻访殿下踪迹,万死不辞!”
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岳不群与石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等便在这疮痍之上,重燃希望之火!”石磐高举那残破的布片,声音洪亮了几分,“为了逝去的英魂,为了脚下的土地,为了未来的光明——行动!”
东海之滨
一个月后,一处偏僻的海滩礁石后,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被潮水推上了岸。
他浑身覆盖着海藻与污垢,皮肤被海水泡得惨白溃烂,左臂齐肩而断的伤口勉强被某种坚韧的海草捆绑止血,右腿明显骨折,以诡异的角度弯曲着。最可怕的是他的脸,布满了被腐蚀和撕咬的伤痕,一只眼睛只剩下空洞,另一只也浑浊不堪。
他在沙滩上蠕动、挣扎,用仅存的右手,一点一点,朝着远离海水的陆地爬去。每移动一寸,都留下混合着脓血与沙粒的痕迹。
不知爬了多久,他摸到了一块干燥的岩石,用尽最后力气翻过身,仰面朝天,胸膛微弱起伏,望着湛蓝的天空,那只独眼中,终于流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无比顽强的神色。
石烈。他还活着。
在幽暗曲折的海底水道中,凭借着黑苗族战士超越常人的顽强生命力,和怀中那枚似乎与海神殿雕像产生过微弱共鸣的传承骨饰的指引,他熬过了感染、窒息、迷失和无数次昏迷,最终被一股暗流带到了这里。
他活下来了,但付出了一只手、一条腿、一只眼睛和几乎全部健康的代价。
他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听着海浪的声音。脑海中,是云溪消散前的微笑,是夏文轩最后冲入空间裂隙的背影,是海神殿中那毁天灭地的黑潮,还有……最后时刻,那拂过身体、带来一线生机的纯净而温暖的气息。
“夏文轩……萤……是你们吗……”他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休息了很久,他再次开始移动,朝着内陆,朝着有人的方向,朝着南疆的方向,用残破的身躯,继续他未竟的征程。他知道自己带回的,可能不仅仅是残躯,还有深藏于海神殿废墟中的、关于三千年前封印与“白衣圣女”的更多秘密碎片。
西域·无名山脚
又是半个月过去。风沙几乎将夏文轩完全掩埋,只露出一点肩部和那只固执望向东方、不肯闭上的眼睛轮廓。
一只沙漠蜥蜴从他“坟茔”旁爬过,似乎察觉到什么,警惕地停下,歪头看着那露出沙外的一点“异物”。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闷响,仿佛从沙堆深处传来。
蜥蜴吓了一跳,飞快逃开。
沙堆表面,极其细微地,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混合着淡金与湛蓝色的微光,极其艰难地,从沙粒的缝隙中渗透出来,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在那被掩埋的胸膛深处,那颗海洋之心核心,正以难以理解的方式,与宿主体内残留的最后一丝皇道龙气、以及那被触发的时间之砂的微末力量,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那丝钻入心肌的湛蓝生机,如同最顽强的火种,在时间之砂近乎停滞的“慢速”领域中,极其缓慢地……尝试着重新点燃生命之火。
这不是复活,至少现在还不是。
这更像是一种奇迹般的“生命蛰伏”,一种在死亡边缘的、极其微弱的“待机”。
能否真正苏醒,何时苏醒,以何种形态苏醒……都是未知数。
但至少,那望向东方的眼神,似乎……不再仅仅是凝固的执念,眼底最深处,仿佛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星火般的光。
四路并进,火种重燃。伤者未死,亡者或未远。
旧的传奇在悲壮中落幕,新的故事,正从灰烬与希望中,倔强地探出嫩芽。
未来依旧布满荆棘,黑暗仍在深处潜伏。
但这一次,承载着逝者遗志与生者希望的火把,已经握在了更多人的手中。
薪火,已然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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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