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尸体就这么随意暴露在草原上,腐烂的皮肉、扭曲的肢体、混着极度的恶臭,这些画面在时熙脑海里反复冲撞,连正午的日头都染上了阴森气,照得人心里发寒。
回到营地之后,黄医官立即偷偷出门将此事向韩庄汇报,只因如今的和亲队伍中,但凡挂着都督府名号的,大部分都撤换成了周魏的人,黄医官实在不敢轻易告知他人。
时熙不知自己是怎么支撑着回来的,她脚步虚浮、失魂落魄地进了医帐,就见那日在公主帐前领路的侍女迎了上来,眉宇间带着几分急色:“小药童,黄医官去哪了,我可找了他一早上了?”
时熙缓了缓心绪,定了定神,提气答道:“这位姐姐,黄医官一早便去采药了,今日他不当值看诊。”
那侍女皱起眉,语气添了几分催促:“这可怎么好?画屏姐姐今早喝药时,说药味不对劲,怕是煎药的人弄错了方子。既然黄医官不在,小药童你便跟我去看看吧。”
“这......”时熙此时还晕头晃脑的,她实在不想去。
“你磨蹭什么?”侍女的语气沉了下来:“画屏姐姐可是公主最看重的贴身侍女,若真是药出了差错,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一个小药童担待得起吗?”
“得,拿这套阶级尊卑来压人。”时熙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去,只得跟着那侍女出了帐。
时熙跟着侍女走进公主的偏殿,将药渣倒在白瓷盘里细细翻看,当归、熟地黄、白芍......这些都是原本药方里该有的药材,并无不妥。
可她那灵敏的嗅觉,还是捕捉到一丝异样,药渣里混着一缕极淡的苦杏仁味,像被刻意碾碎在药里,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
她不动声色地将药渣分类归拢,拨开底层的碎屑,果然发现了几粒碾碎的草乌子。
这味药根本不在方子上,且有剧毒。只是剂量轻得近乎隐蔽,长期掺在药里,只会让人日渐虚弱,看似气血亏空,实则是在慢性中毒。
时熙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这等事牵连到文安公主,绝不能贸然声张,她得先回去秉明黄医官后再做打算。
“姐姐,这药渣小人并未发现不妥。”她声音平淡地回道:“许是那引子添得不是时候,煎煮太久才变了味。”时熙随口撒了个谎。
“总是司棋那丫头偷懒,把所有药材都一同煎熬了。”那侍女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些恼怒,“回头我定要去梁嬷嬷那里告她一状!”
“姐姐若无别的吩咐,小人就先回医帐了,那边需人守值。”时熙此刻只想赶紧脱身。
“劳烦小哥跑一趟了,我送你出帐吧。”那侍女说着,便引着她往外走。
哪知刚走出侧帐不远,迎面就撞上文安公主外出归来的队伍。旌旗仪仗在前,侍女护卫簇拥着文安公主,从远处缓缓而来。
时熙见状,忙跟着周遭的侍从一同跪地恭迎,额头都几乎贴到地面。
文安公主在众人簇拥下款步走来,裙裾扫过草地发出窸窣的轻响。
当行至时熙身边时,窸窣声突然停止,一声婉约柔和的女声响起:“画屏,这位是谁?吾怎么瞧着眼生。”
“回禀公主,这是那日跟随黄医官前来为奴婢瞧病的小药童。”
时熙意识到对方在讨论自己,急忙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她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要尽量同这些权贵人物减少接触,少惹人注意,免得又惹祸上身。
“画屏,你随我来这北境苦寒之地,蹉跎一生。这些日子你身子明明不爽利,却总说无妨,今日吾倒要问问这药童怎么说,你的身体是否是真的并无大碍。”
话音刚落,那柔和的目光便落在了时熙身上:“小药童,你跟本宫进帐来,吾有话问你。”
“是,公主。”时熙心头一咯噔,却只能依言应着,将身子俯得更低,又重重叩了个头,才垂手敛目,跟着公主的队伍往主帐走。
进入主帐,浓重的熏香扑面而来,却压不住时熙心头的彷徨。
这该如何作答,如实道破草乌子的事,怕是会立刻引火烧身;若顺着话遮掩,又怕万一将来查出来,又得治隐瞒之罪。
思来想去,时熙只得在帐下首重新跪好,脊背低得快要同地面平行了。她忐忑地等着公主准备妥当后问话。
文安公主端坐在上首的软榻上,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目光淡淡落在下首跪着的时熙身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小药童,那日黄医官究竟是怎么说的,你一字一句说于吾听,半分不得隐瞒。”
“回公主,小人不敢说谎。那日黄医官诊脉后说,画屏姐姐是连日奔波劳顿,伤了气血,又因思虑过甚,以至心气郁结,调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画屏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恳切:“公主,黄医官是郡王殿下亲自举荐的人。人品医术向来是信得过的。您万不必为奴婢这贱躯忧心,仔细伤了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
文安公主握了握画屏的手,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却温和的笑意:“你跟着我这些年,咱们的情分自是不同旁人。”
她又转向时熙,语气放缓了些,“小药童,不必害怕,你且上前来,吾有几句话嘱咐你。”
时熙心里虽打鼓,却不敢迟疑,膝行几步到软榻前。
这时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公主裙裾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青碧的莲叶卷着粉白的花瓣,透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让人恍惚间忘了身处北境草原。
随着她的目光上移,落在文安公主搭在膝头的手上。
那是一双养在深闺、未经风霜的手,露出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底下细细的青脉若隐若现;指节圆润如温玉,透着淡淡的粉,像是初春枝头刚绽的桃花瓣......
可就在这时,时熙的目光猛地顿住了,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暂停了——文安公主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素面银戒,款式材质竟与韩庄手上那枚如出一辙!
“画屏是吾身边得力之人。”文安公主的声音温和地传来:“若是黄医官事务繁忙,这些日子便劳烦你多来照料,务必等她彻底康复才好。”
公主的嘱咐,时熙此时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她脑子全是韩庄和文安公主戴在无名指上的银戒,这是巧合,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