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市发改委七楼会议室,整改工作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
上午八点半,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了十二个人。除了沈墨,还有财政局、审计局、金融办、纪委监委派驻组的一把手,以及从省金控集团借调来的专家团队。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厚厚的材料——产业基金过去三年的所有交易记录、审计报告、以及金融办刚梳理出的问题清单。
空气里有种紧绷的沉默。墙上时钟的秒针跳动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沈墨没有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今天会议只有一个议题:产业基金整改方案。李哲书记要求,三个月内必须拿出可操作的监管机制。现在距离期限还有八十七天。”
他打开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问题汇总表。
“根据金融办的初步梳理,基金运作存在六大类问题。”沈墨用激光笔点着屏幕,“第一,资金托管不规范。目前是由财政局指定的一家城商行托管,但托管协议存在明显漏洞——银行只负责资金划转,不承担监督责任。”
财政局局长张松年皱了皱眉:“托管银行是当年李国涛定的,我们只是执行。”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沈墨说,“我们要解决问题。省金控的专家建议,引入竞争性谈判,重新选择托管机构。要求托管银行必须建立独立的监管系统,对每一笔资金流向进行实时监控。”
“那要增加多少成本?”有人问。
“初步估算,年托管费用增加百分之二十。”省金控的专家回答,“但这是必要投入。如果继续用现在的托管模式,再出问题,损失的可不只是这点费用。”
沈墨点击下一页:“第二,项目评审机制不透明。过去三年,基金共支持了四十七个项目,其中三十三个的评审记录不完整,专家打分表缺失,会议纪要只有结论没有讨论过程。”
“这个我有责任。”发改委副主任陈明主动说,“以前评审都是李国涛直接定调子,我们只是走程序。”
“所以这次整改,评审机制要彻底重建。”沈墨调出新的方案,“我提议:第一,建立专家库,专家名单向社会公开;第二,评审过程全程录像,录音;第三,每个项目的专家意见和打分,在项目公示时同步公开。”
会议室里响起低声议论。
“全程公开?会不会影响专家发表真实意见?”有人质疑。
“恰恰相反。”沈墨说,“在阳光下,才能真正做到公正。而且我们会设计匿名评审环节——专家在评审具体技术指标时匿名打分,但最终的评审意见要署名。这既保护专家,也压实责任。”
他继续往下:“第三,资金使用监管缺失。目前是‘一拨了之’,钱给了企业后,缺乏有效的跟踪问效。导致有些企业把资金挪作他用,甚至出现李国涛案那样的系统性挪用。”
这个问题最棘手。审计局局长王宏伟推了推眼镜:“我们审计局人手有限,不可能盯着每一笔钱。而且企业总有办法规避监管——比如通过关联交易转移资金。”
“所以要建立穿透式监管。”沈墨看向省金控的专家团队,“请刘博士介绍一下解决方案。”
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女专家站起身:“我们建议引入区块链技术。产业基金的所有资金流转,从拨付到最终使用,全部上链。每一笔交易都有时间戳、有记录、不可篡改。同时,对企业账户进行关联监控,一旦发现资金流向可疑账户,系统自动预警。”
“区块链?”有人笑了,“那是金融圈玩的概念吧?咱们一个地级市的产业基金,用得上这么高级的东西?”
“用得上。”沈墨接过话,“而且必须用。李国涛案之所以能发生,就是因为资金流转路径不透明。如果当时有区块链记录,他在第一笔资金异常流转时就会暴露。”
他顿了顿:“我知道大家有顾虑——技术复杂、成本高、推广难。但我们要做的,不是修修补补,而是建立一套十年后回头看仍然不过时的监管体系。这套体系建成了,不仅是清河的财富,还可以在全省、全国推广。”
会议进行了两个小时。每个问题都被拆解成具体事项,分配到具体部门,明确时间节点。沈墨的笔记本上记满了要点:
——9月30日前,完成托管银行招标;
——10月15日前,建立专家库并公示;
——10月31日前,区块链监管系统完成开发;
——11月15日前,制定企业信用评价标准;
——11月30日前,所有整改措施试运行……
散会后,沈墨被王宏伟叫住。
“沈主任,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几座高楼正在施工,塔吊缓缓转动。
“沈墨,”王宏伟换了称呼,语气严肃,“我刚才在会上没说完。审计组在查李国涛案时,发现了一些……更深层的问题。”
沈墨心里一紧:“什么问题?”
“产业基金的资金流向,有些异常路径指向了省里。”王宏伟压低声音,“不是姜云帆那个级别,是更高的层面。但证据链不完整,我们没写进报告。”
“为什么不追查?”
“因为没有权限。”王宏伟苦笑,“省纪委给我们的授权,只到李国涛这一级。再往上,需要更高级别的指令。”
沈墨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告诉我这些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这次整改,可能会触碰到一些人的神经。”王宏伟看着他,“你在建立透明机制的同时,也是在埋雷——万一哪天,有人用这套机制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王局长,谢谢提醒。”沈墨说,“但如果因为怕踩雷就不往前走,那我们永远建立不了真正的规则。而且我相信,只要规则是公平的、透明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就没有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王宏伟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你果然还是那个沈墨。好吧,审计局全力配合你。需要什么数据,随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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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沈墨带队去调研企业。
第一家是“清河精工”——上次座谈会上提问的那家公司。厂区很整洁,生产线正在全速运转。总经理李维是个四十岁出头的技术出身企业家,穿着工装,手上还有油污。
“沈主任,欢迎。”李维在车间里边走边说,“您上次在座谈会上的承诺,我们当真了。这不,新项目的申报材料已经准备好了。”
“我就是来看这个的。”沈墨说,“新的评审机制下,你们准备得怎么样?”
李维把他们带到研发中心。桌上摊开一堆图纸和技术参数。“这是我们和临港企业联合研发的新型电机,能效比市场上同类产品高百分之十五。这次申报,我们把所有技术细节、测试数据、成本分析,全部公开。评审专家可以随便问,我们经得起问。”
“不怕技术泄露?”随行的金融办主任问。
“怕,也不怕。”李维说,“怕的是同行抄袭,但我们已经申请了专利。不怕的是,真正核心的技术,靠几张图纸是抄不走的。而且,透明评审对我们也有好处——如果项目真的够好,专家给出的建议可能比我们想的还深入。”
沈墨点点头。这正是他想看到的态度——企业家把精力放在创新上,而不是钻营关系上。
调研完三家代表性企业,已经是傍晚。沈墨在回程的车上,收到了许半夏的微信:“顾晓梦来清河了,晚上一起吃饭?她说有重要事情。”
顾晓梦?她从省金控集团调任后,已经半年没见了。
晚餐约在一家私房菜馆。沈墨到的时候,许半夏和顾晓梦已经在了。顾晓梦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眼神里的锋芒更盛。
“沈大主任,现在见你一面可真难。”顾晓梦打趣道。
“别挖苦我了。”沈墨坐下,“听说你在省金控那边干得风生水起,怎么有空来清河?”
“就是为你们产业基金的事来的。”顾晓梦收敛了笑容,“省金控接到任务,要配合你们建立穿透式监管系统。领导派我来做技术对接。”
“那太好了。”沈墨眼睛一亮,“有你帮忙,进度能加快不少。”
“先别高兴太早。”顾晓梦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在梳理你们基金历史数据时,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她把文件推过来。是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但和之前看到的都不同——这张图上,有几条虚线,指向几个没有名称的账户。
“这些虚线是什么意思?”沈墨问。
“意思是,有些资金在流转过程中,通过复杂的金融工具进行了‘包装’。”顾晓梦指着其中一条虚线,“比如这笔三百万的资金,从产业基金拨给企业A,企业A用这笔钱购买了企业b发行的‘定向融资工具’。而企业b的实际控制人,是李国涛的表弟。”
沈墨的脸色沉了下来。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顾晓梦又指向另一条虚线,“最关键的是,有些资金在离开清河后,进入了省里的某些‘产业引导基金’。而这些省级基金的投资方向,和产业基金申报的项目高度重合。”
许半夏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有人用清河的钱,去投省里的项目,然后赚取管理费或投资收益?”
“不只如此。”顾晓梦压低声音,“我怀疑,有些省级基金的决策者,和清河这边有利益勾连。李国涛可能只是个执行者,真正的受益者在更高层面。”
包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
“有证据吗?”沈墨问。
“现在还没有。这些只是基于数据模型的推测。”顾晓梦说,“但如果你们的区块链监管系统建成,所有资金流转都上链,那么这些隐藏的路径就会暴露出来。到时候,可能会牵扯出更大的人物。”
沈墨端起茶杯,又放下。茶水已经凉了。
“晓梦,你的系统什么时候能上线?”
“最快也要两个月。技术开发需要时间,而且要和银行、企业系统对接,很复杂。”
“两个月……”沈墨喃喃道。
他知道,这两个月将决定很多事。不光是产业基金的整改,可能还会决定某些人的命运。
但他没有退路。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留退路。
“那就抓紧时间。”沈墨抬起头,眼神坚定,“需要我协调什么,尽管说。李哲书记给了最大支持,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系统建起来。”
“你不怕?”顾晓梦看着他。
“怕。”沈墨实话实说,“但我更怕的是,明知道有问题却装作看不见。李国涛案已经证明,遮遮掩掩只会让问题发酵。只有彻底透明,才能杜绝腐败。”
许半夏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顾晓梦看了他们一眼,忽然笑了:“好。那我们就一起,把这个天捅个窟窿看看。”
晚饭后,沈墨和许半夏走在回去的路上。夜风微凉。
“你在想什么?”许半夏问。
“在想岳川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沈墨望着夜空,“他说,真正的改革者,不是拆墙的人,而是建桥的人。拆墙容易,建桥难。因为你建桥的时候,两岸的人都看着你,有人盼你成功,也有人盼你掉下去。”
“那你现在在建桥吗?”
“在。”沈墨说,“一座通向透明和规则的桥。这座桥建成了,后来的人就能走得稳当些。”
远处,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星河。
而他们,正走在通往星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