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泥水,溅起的不是尘土,而是希望。
林昭翻身下马,手里还攥着那卷竹简。纸边已经发皱,上面全是工劵的设计图样和登记流程。他没进府衙,直接去了城南广场。那里搭起了十座木棚,是第一批工劵发放点。
阿福早就到了。他穿着粗布短打,袖子挽到胳膊肘,正带着一群小吏清点桌椅。看见林昭,赶紧迎上来:“大人,人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一声令下。”
林昭点头,把竹简递过去:“按这个顺序开点,先从东头开始。每张工劵必须当场盖印、编号、登记姓名住址,缺一不可。”
“明白。”阿福接过竹简,大声喊,“第一组!开门!”
锣声一响,木棚前立刻围满了人。
百姓们伸长脖子往里看,有人踮脚,有人推搡。一个老汉挤在前面,手里捏着破旧的布袋,嘴里嘟囔:“真是做工就能抵税?我上回给官府修桥,干了半个月,连口粮都没见着。”
旁边有人接话:“就是,这年头哪有白给的好处。”
林昭没说话,走上高台,手里举起一张工劵。
纸是特制的,厚实耐折,上面印着编号、户主姓名栏、每日工分记录格,还有户部红印和防伪暗纹。他举得很高,让所有人都能看清。
“这张纸,叫工劵。”他说,“从今天起,凡参与河堤修复、驿道扩建的灾民,每天记一分工,月底统一结算,一分工折银七钱五分,直接抵今年的赋税。”
底下安静了一瞬。
“真的?”那个老汉抬头问。
“是真的。”林昭说,“你名字叫什么?”
“王大柱,家住南巷第三户。”
林昭转身,对身后的书吏说:“记下来,王大柱,南巷第三户,今日登记,首日可领近工点优先权。”
书吏立刻写下,盖上临时章,递给阿福。阿福亲自把一张空白工劵填好,交到王大柱手上。
“这是你的劵,编号001372。每做完一天活,工头会在上面画押记分。月底拿它去州府兑税,少一分,我们赔十分。”
王大柱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红印,忽然眼眶红了。
“我儿子去年累死在徭役路上……”他声音发抖,“这次,是我自己来修的堤。”
人群慢慢静了下来。
林昭继续说:“工劵不许买卖,不许抵押,丢了可补办。谁要敢私刻印章、虚报工数,查出来,十倍追责,全家除籍。”
他顿了顿:“但我们也绝不克扣一分一毫。你们出力,我们记账。朝廷欠的税,你们用汗水还;你们想要的活路,我们一块一块砖铺出来。”
没人再说话。
有人低头抹脸,有人互相看看,然后开始排队。
阿福赶紧组织人手,十处发放点全部打开。小吏们按照培训过的流程操作:问姓名、查住址、填劵、盖章、发凭证条。速度越来越快。
突然有个孩子跑过来,手里撕着一张纸,笑嘻嘻地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坏啦!劵劵飞啦!”
周围人一愣。
阿福冲上去拉住孩子,脸色都变了。这种事要是传出去,说官府自己都不当回事,新政还没开始就要崩。
林昭却走过去,弯腰把残纸捡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把碎片拼在一起,然后大声念:“凡参与河堤修筑者,每日记工一分,月末折银七钱五分,直抵赋税。”
他又把纸贴在公告板上,钉牢。
“这张纸轻。但它写的是规矩,是承诺。孩子不懂事,我们可以教。但如果有人故意毁它、骗它、贪它,那就不是不懂事,是害人。”
他看着人群:“你们信不过官府,我懂。以前的差事,白干活,没回报,你们怕这次也一样。可今天不一样了。我们把规则摆在这儿,把名字记在这儿,把章盖在这儿。你们看得见,摸得着。”
一个中年妇人站出来:“我家男人腿断了,我能替他做工吗?”
“能。”林昭说,“伤残家庭优先安排轻工段。老人送饭、妇女编筐、小孩运土,都计工分。全家可工,全员受益。”
“那……做满一个月,真能少缴税?”
“不止少缴。”林昭说,“做得多,可能全免。明年春天,你家田里的麦子熟了,那是你自己的收成,不用再交一半给官仓。”
人群嗡地炸开了。
“我报名!”
“我也去!”
“我家三口都能上工!”
队伍一下子排到了街尾。
阿福擦了把汗,跑去调度:“加两个点!再搬五张桌子出来!快!”
林昭站在高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是命令推动的,不是强征来的。是他们自己走过来的,是他们自己伸手接下这张纸的。
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太阳升到头顶时,第一批一万两千多人已完成登记。每个人胸前都别着一条布条,上面写着编号和工段,像军牌,又像奖状。
林昭宣布:“现在,出发!”
鼓乐响起,是民间自发凑起来的锣鼓队。没有仪仗,没有彩旗,但每个人都挺直了腰。
王大柱扛着铁锹走在前头,工劵揣在怀里,外衣兜着半块干粮。他回头看了眼破屋,又看了看新领的布条,低声说:“这次,是给我自己家修的。”
队伍沿着官道往北走,目标是塌陷的河堤段。
途中经过一片废墟,曾是集市。几个孩子蹲在瓦砾堆旁,其中一个捡起一张被风吹来的空白劵,好奇地撕着玩。
阿福看见了,赶紧跑过去。
他没骂,也没抢,而是蹲下来,把碎片收好,说:“这纸不能撕。它能换米,换盐,换你娘的新鞋。你要好好留着,将来也能做工,也能领劵。”
孩子眨眨眼,把剩下的半张纸小心折好,塞进怀里。
阿福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快步追上队伍。
林昭走在最后。
他回头看了一眼广场。木棚还在,桌上堆着未发完的劵册,编号已排到两万五千。风吹过公告板,那张被钉住的残劵轻轻晃动,红印清晰可见。
他摸出手里的最后一张样本,上面四个小字:为民所用。
指尖划过那行字。
然后他转身,朝着河堤方向走去。
队伍越走越远,脚步声混在一起,像春雷滚过大地。
阿福跑回来,气喘吁吁:“大人,刚才统计了,今天共发放工劵一万两千三百六十七张,无一作假,无一退缩。”
林昭看着前方。
远处,第一批工人已经到达河堤,放下工具,开始清理乱石。
他轻声说:“他们拿走的不是纸。”
是活路。
是尊严。
是一个可以靠自己双手活下去的时代。
阿福咧嘴笑了:“明天还得加开两个点。”
林昭点头。
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站着没动,直到最后一个持劵的人跨过废桥,踏上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