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抱着一摞档案走进重案组办公室,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一丝兴奋。
“头儿,找到了!”
梁家辉从白板前转过身。
白板上,苏良玉的人际关系图旁,已经多出了一个分支——“陈月敏”。
“怎么说?”
“陈月敏这个人,在政府的登记系统里几乎查不到什么记录。”
阿明把档案摊开在桌上,“1978年到1982年期间,她在九龙的‘永隆电子’工厂有工作记录,和卢宝琳说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但1983年以后,这个人在官方记录里就消失了。”
梁家辉皱眉:“消失?”
“不是真的消失,是换了身份。”
阿明抽出一张影印件,“1984年,一个叫陈安妮的女人注册了一家小型模特经纪公司星艺坊。虽然形象大变样了,但她们是同一个人。”
梁家辉拿起那张影印件。
公司注册地址在尖沙咀一座商厦里,但根据税务记录,这家公司五年前就已经停止运营。
“住址呢?”
阿明又抽出另一份文件,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这个陈安妮——也就是陈月敏——现在的住址在深水埗福荣街,门牌号是47号三楼后座。”
梁家辉的眼神一凛,“那个鸽笼楼?”
“就是那个。”阿明点头,“政府上个月刚公布的重建计划,第一批要拆的就是福荣街那几栋旧楼。”
“最近闹得很大,有老人家从楼顶跳下去抗议,报纸天天在报。”
梁家辉想起早间新闻的画面,狭窄的旧楼天台,举着标语的白发老人颤巍巍站在边缘,下面警车、救护车、记者的镜头乱成一团。
标语上写着“守护家园”、“拒绝迫迁”。
“你想到了什么?”梁家辉抬眼看向阿明。
阿明谨慎地说:“一切似乎都连上了,推动这个重建计划最卖力的人,不就是周世昌吗?”
“香江的新总督,大明星的秘密情人,这个案子真是不简单啊。”
梁家辉叹了口气,“走吧,和我出一趟外勤。”
福荣街比想象中更窄,更拥挤。
两旁的旧楼外墙斑驳,晾衣杆像蜘蛛网般从窗户伸出,挂着各色衣物。
街道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油炸食物的油烟,还有隐约的尿臊气。
47号是一栋六层高的唐楼,外墙漆成暗淡的绿色,墙皮大片剥落。
楼门口堆着废弃的家具,一个锈迹斑斑的“拆”字已经用红漆喷在墙上。
梁家辉和阿明走进昏暗的楼梯间,一层层往上爬。
三楼走廊更暗,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光线,两人找了半天,终于停在了一扇门前。
阿明上前敲门。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没人应门。
他又敲了敲,这次重了些。
门锁转动,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小脸从门缝里探出来,是个七八岁的男孩。
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很大,但眼神有些涣散,嘴角挂着一丝憨憨的笑。
“小朋友,你家里人在不在?”阿明弯下腰,尽量放柔声音。
男孩只是笑,不说话,他的眼神没有焦点,在梁家辉和阿明脸上游移。
梁家辉和阿明对视一眼。
“我们是警察,找你妈咪有事。”阿明出示证件。
男孩依旧只是笑,把门开大了一些,然后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回屋里,似乎完全不设防。
梁家辉犹豫了一秒,推门走了进去。
男孩已经坐回一张矮桌前,手里拿着一支蜡笔,在废纸上涂画。
他画得很专注,嘴里发出含糊的音节。
梁家辉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空间。
屋子比想象中更小,可能不到二十平方米,被隔成所谓的一房一厅。
但这里收拾得很干净,地板虽然老旧,却擦得发亮。
仅有的几件简陋的家具摆放整齐。
隔出的厨房区域,一个老式煤气炉,旁边是洗碗的水槽,水槽边放着一个塑料碗架,碗碟洗得干干净净地倒扣着。
而在碗架旁边放着一把水果刀。
不锈钢的刀身,塑料手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梁家辉的视线在那把刀上停留了一瞬。
画面一转,法医拿出一张报告递给他。
“胸口的刺伤,凶器应该是单刃刀具,长度大约15到20厘米,宽度2到3厘米。从创口形状看,刀尖略钝,不是专业刀具。很像……”
他顿了顿:“很像普通家庭用的水果刀。”
梁家辉移开视线,香江一半的家庭都有这样的水果刀。
阿明正在查看墙上的东西,那里贴满了剪报。
全是关于福荣街重建计划的报道:《七旬老翁跳楼抗拆》、《居民:我们无处可去》、《重建还是驱赶?》。
其中一篇报道的配图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履职仪式上讲话。
图片说明写着:“新任香江总督周世昌视察重建项目。”
梁家辉盯着那张照片。
周世昌,大英亲信,男爵身份,政界新星,形象亲民,妻子是名门闺秀,一对儿女就读贵族学校,完美得无懈可击。
“砰!”
虚掩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阿仔!”
一个瘦削的女人冲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蔬菜和廉价的面包。
她约莫四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和灰色长裤,头发简单扎成马尾,脸色憔悴,眼下的黑眼圈很深。
陈月敏。
她第一时间把目光落在了正乖乖坐在桌子上画画的儿子,松了口气。
然后目光移开,看见了站在面前的梁家辉和阿明。
陈月敏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警惕,“你们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家里,如果不赶紧走的话我就叫人了?”
阿明抬手亮出警官证,“您好,女士,我们是九龙城警署警察。”
“你们……是来抓我的吗?”
没想到话音落下,女人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面色愈发苍白。
阿明瞳孔一震,梁家辉则缓缓站起身,举起双手做出安抚的姿态。
“女士,不是来抓你的,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
沉默持续了数秒,陈月敏把塑料袋放在了地上。
她走到小孩的身边,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却依旧没有反应,但她显然已经习惯,对着梁家辉道:“你们要谈什么?”
说完,她又突然笑了,“还能谈什么?换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我们这些穷鬼赶出家门,给周世昌那个伪君子的政绩铺路?”
她指着墙上那些剪报,手指颤抖:“死了那么多人,报纸登一天就过去了,你们这些上层人怎么会懂?”
“你们住半山,开豪车,子女读国际学校,怎么会懂我们为什么要拼命守住这二十尺的地方?”
梁家辉等她发泄完,才平静地说:“我们不是拆迁办的人,也不是周世昌的人。我们是九龙城警署重案组的,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
陈月敏的愤怒戛然而止。
“谋杀案?关我什么事?”
“死者是苏良玉,你应该认识。”
“……”
“我们能坐下谈吗?”梁家辉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后,他指了指那张简陋的沙发。
陈月敏沉默了很久,但她最终缓缓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塑料袋,放到小厨房,然后才在沙发另一端坐下。
男孩还在画画,完全不受影响。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她问,声音已经平静下来。
“通过一些旧记录。”梁家辉没有提卢宝琳,“我们知道你曾经是苏良玉的经纪人。”
陈月敏嗤笑一声,显然不认同,但也没有否认。
梁家辉却没有放过她的反应,问道:“你好像不是很认同?”
“像我这种人能做什么经纪人?”陈月敏反问道,“无非是苏良玉怕某些秘密暴露,用钱和地位来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
梁家辉心念一动,“你是说她偷窃了卢宝琳收到的名片?”
陈月敏愣住了,“你知道?你们见过卢宝琳了?”
梁家辉没说话了。
陈月敏索性承认,“是,就是这事。”
“你是说她为了堵住你的嘴,给了你一份工作,那为什么现在……”阿明出声询问。
陈月敏眼神移向他,“刚工作吧?”
阿明没懂什么意思。
“没有人愿意让你白吃白喝一辈子的,父母都不行的啦!”
陈月敏咳嗽了两声,“把她要做的事做了,她又越来越火,根本不怕事情败露了,早把我踹了。”
“什么事?”梁家辉追问。
陈月敏低下头,“比如用我的名字开房,让她有个地方可以躲开狗仔队和见男人呗。再比如用我的名字投资,避税,总之都是见不得光的事。”
“还有哦。”她突然笑了,“找卢宝琳的茬。”
阿明被她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
陈月敏却好像没有察觉到,笑得更欢:“她害怕人家卢宝琳,防着人家卢宝琳,算计人家卢宝琳,结果自己先死了,未免太过搞笑!”
梁家辉盯着她半晌道,“你恨苏良玉?”
陈月敏没有丝毫犹豫:“恨,恨到想杀了她。”
“为什么?因为她不给你提供工作了?”
这一次陈月敏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不,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她开始了叙述,说她无意间撞见了周世昌和另外一个男人争吵。
银幕上,叫周世昌的男人转过身,轻描淡写地说:“死几个人算什么,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小?”
“钱也收了,利也分好了,现在停,就算我愿意停,底下的答不答应吗?”
听着陈月敏叙述,梁家辉和阿明对视一眼。
陈月敏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我太怕了,可我也不甘心,这是我唯一的立足之地了……”
她的眼眶里燃起了愤怒,“我不得抗争,我必须抗争,我偷偷找了私家侦探去跟周世昌,想抓他的把柄。”
“我自己也藏着拍了一些他们的人强行动工时,推搡老人、砸东西的照片,我还留了街坊邻居们按了手印的联名信,甚至还有血书。”
梁家辉眉头紧锁,“陈小姐,恕我直言,你手上这些东西,想扳倒周世昌那样的人……太难了。”
“我知道!”陈月敏的声音陡然提高,又立刻压下去,带着嘶哑,“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我想到的是苏良玉。”
“她是大明星,光鲜亮丽,人人都认识她。”陈月敏的语速加快,“她让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当然也留了些东西防身得。”
“我得找到她,用我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逼她想办法。她是名人,认识的人多,或许有门路能把这件事闹大!”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可我还没去找她,她……她先找上门来了。”
“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拆迁的事,找到我,说朋友一场,很担心我。她……她还给了我一些钱,说是应急。”
陈月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堪,“我当时又慌又乱,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我把周世昌的事,和我偷拍,收集的东西……都跟她说了。”
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她听完,没有立刻答应,反而劝我,说跟周世昌那种人硬碰硬,太危险了。”
“但是她说她确实有些门道,可以试着帮我跟开发商那边沟通,不保证能阻止拆迁,但或许能为我争取到足额的赔偿,还有一个条件好些的迁置房。”
陈月敏的头突然低下了,声音微颤,“我,我答应了,我把所有证据给了她,我放弃了要和所有居民一起对抗到底的良心。”
“但是!”陈月敏的头突然抬起,脸变得扭曲,“我把材料给她后,等啊等啊,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打电话,她不接。我去她公司,被赶出去了了。我那时候才明白,我被骗了。”
“我被骗了!”陈月敏状若癫狂,“我丢了我的良心!而忘记了有些人根本就没有良心!哈哈哈哈!我被骗了!”
她的笑声吓到了旁边画画的孩子,他茫然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陈月敏瞬间安静,抹掉了眼泪,起身去哄孩子。
等孩子不哭,梁家辉沉吟了一下,再度开口,“你和卢宝琳最后联系是什么时候?”
陈月敏的表情明显愣了一下,“卢宝琳?好多年了吧,应该是在一次苏良玉的生日会上,怎么了?”
“那次生日会卢宝琳为什么会去,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陈月敏回忆了一下,好像因为太久远的缘故,她想了好一会儿。
“是苏良玉让我叫她来的,当时卢宝琳画画名声鹊起,苏良玉心中有鬼,害怕卢宝琳把事情爆给别人。”
“卢宝琳来了,她穿得很素净,和满屋子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苏良玉表面上很热情,拉着她介绍给这个总、那个太。”
陈月敏的语速变慢,眼神有些飘忽,“但介绍的时候,话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哎,你们别看她现在是大画家哦,我们以前一起在工厂穿流水线的时候,她连菠萝包都舍不得买,一个饭盒分两顿吃呢!”
“宝琳啊,你记不记得有次发薪水,你高兴得在宿舍里又唱又跳,结果踩到水盆摔了一跤,哇,哭得那个惨哦,还是我拿红花油给你揉的!”
“大陆妹刚来香江就是这样的啦,什么都不懂,傻乎乎的,还好有我罩着她。”
银幕上,苏良玉挽着卢宝琳,用又一种亲昵又带着微妙语调,朝着众人介绍。
她在所有人面前,一遍遍提起卢宝琳最窘迫,最卑微的过去。
每一次回忆,都引来周围一阵心照不宣的轻笑。
那些名流太太、富商先生,看卢宝琳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用来取乐的东西。
卢宝琳就站在那里,一开始还努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后来笑容就僵在脸上,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平静。
陈月敏叹了口气,“她人其实不错,就是太倒霉,总是被苏良玉耍得团团转。”
梁家辉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突然问:“陈女士水池旁的水果刀是什么时候买的?”
陈月敏回头,目光落在厨房里那把水果刀。
她突然神经质地又笑了。
“就在前几天,为了杀苏良玉买的,我会捅死她,然后自杀。反正我也活够了,儿子这样,房子要没了……”
“但天道好轮回,她居然先死了,不用我动手就死了。”
因为她的话,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重新投入画画中的男孩用蜡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梁家辉站起身,阿明也跟着站起来。
“谢谢你的配合,陈女士。”梁家辉说,“这把刀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然后关于重建的事……我也会尽量帮你问问。”
陈月敏摆摆手,让他随意。
“问什么?你们警察能做什么?”然后她又冷笑,“走吧,我要给我儿子做饭了。”
梁家辉和阿明取证后,走出那个狭小的房间,走下昏暗的楼梯,重新回到福荣街嘈杂的街道上。
下午的阳光刺眼,刚才的房间里居然一点感受不到。
“头儿,你怎么看?”阿明低声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梁家辉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绿色的旧楼,那个喷在墙上的“拆”字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我感觉有点真,她看起来好可怜,好虚弱,还有那么小的小孩。”
阿明叹了口气,“我刚才走的时候瞟了一眼,那小孩画画很有天赋,画的好看。”
“不好说。”梁家辉说,“但至少,陈月敏,苏良玉,周世昌这条线都连起来了,背后可能还牵着市政开发的利益链。”
“陈月敏有杀苏良玉的理由,她以为抓住救命稻草,结果证据可能被苏良玉骗走或稳住,希望破灭,仇恨转移。”
“她好像还不知道周世昌就是苏良玉的情人,只是单纯以为苏良玉拿她的证据做了投名状。”
“但苏良玉骗到证据未必就是想护着周世昌,别忘了案发这个月她不停地呼出号码,对方却始终没有被接。”
阿明眼神一凛:“你是说……周世昌想甩了她?”
“很有可能。”梁家辉点头,“同床多年,再谨慎,周世昌肯定也有一些把柄在苏良玉手上。”
“开始不受控制的情妇,对周世昌来说是定时炸弹。而苏良玉察觉到了男人的变心,或者不甘心被抛弃。这时候,她又恰好有了陈月敏的证据。”
“苏良玉会不会拿着这些,反过来要挟周世昌?要么保她继续风光,要么……鱼死网破?而周世昌那种人,能接受这种威胁吗?”
“贪污、草菅人命、包养情妇,三条加在一起够他狠狠吃一壶了。”
“所以,他也会想杀了她的。”
警车驶离福荣街,汇入车流。
而在三楼的窗户后,陈月敏站在窗帘缝隙间,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目送那辆警车尾灯的红光彻底消失在街角。
然后,她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