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扬州,巡察使行辕。
时值暮春,院中海棠已谢,唯余几片残红挂在枝头。秦赢独坐书斋,手中握着一卷《吕氏春秋》,目光却落在窗外。
他已接到神都传来的密报——春闱结束,狄仁杰呈递了一份惊世考卷,武则天有意点那考生为状元。
消息附带了考卷的抄录本,此刻正静静躺在他面前的紫檀木案上。
秦赢没有立刻去看。他先读完了武则天亲笔写的那封信。
信不长,字迹刚劲有力,如刀刻斧凿:
【秦卿:江南事毕,卿功莫大焉。然神都新变,春闱出一狂生,其文如刀,直刺朝堂积弊。狄仁杰不敢决,呈于朕前。朕观此文,竟有卿之风骨。抄录于后,卿可一观。若此人为状元,朝野必震,然朕意已决。卿以为如何?】
落款只有一个字:曌。
秦赢的手指在那“曌”字上停留片刻。这是武则天自造的字,日月当空,普照天下。她以此字为名,其志可见。
他放下信,这才拿起那份抄录的考卷。
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是宫中特制的御墨,抄录者笔迹工整,显然是内侍省专门负责文书的女官所写。
但即便如此工整的抄录,也掩不住原文那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气。
秦赢展开考卷。
第一眼,他就怔住了。
不是被内容震撼——他早已从密报中知道大概——而是被那种文风,那种笔触,那种孤绝的气魄所触动。
太像了。
像一个人。
一个两千年前,死在云阳狱中的人。
秦赢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当他重新睁开眼时,眼中已无波澜。他开始阅读,一字一句,缓慢而认真。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然鲜有腐坏,则必用利刃剜除腐肉,虽见血伤肤,实为保全性命……】
秦赢的嘴角微微扬起。好一个开门见山,好一个不留余地。这种直指核心、不绕弯子的风格,与朝堂上那些引经据典、云山雾罩的文章截然不同。
他继续往下读。
读到对江南清洗的辩护时,秦赢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
这篇文章的作者,显然仔细研究过江南之案的细节,甚至可能接触过一些内情。否则不可能将马郑两家的罪证、边军走私的脉络,分析得如此透彻。
更难得的是,作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边肯定清洗的必要性,一边又委婉地批评“手段过激”。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就该如此,就该用雷霆手段,就该见血。
【今有人讥秦巡察使江南之行过于酷烈,臣窃以为谬矣!】
秦赢读到这一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想起了两千年前,在咸阳宫中,那个口吃却笔锋如刀的年轻人。韩非子,那个将法、术、势发挥到极致的天才,那个写出了《孤愤》《五蠹》的狂生。
当年读韩非的文章,也是这种感觉——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将人性的阴暗、权力的本质、治国的要诀,剖析得淋漓尽致。
韩非也主张严刑峻法,也主张用雷霆手段扫除积弊,也主张“不期修古,不法常可”。
他甚至写过:“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而这篇考卷的作者,显然也持同样的观点:在这个“争于气力”的时代,温和的手段没有用,唯有快刀斩乱麻。
秦赢继续读下去。
读到春闱考场不公的揭露,读到对庸吏、贪吏、不敢任事之吏的痛斥,读到那句 【若因噎废食,因惧‘酷吏’之名而不敢用能臣干吏,则如病重不用猛药,终至不治】 时,秦赢终于放下了考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暮色渐浓,远处运河上传来船夫的号子声。这座江南名城,在他清洗马郑两家后,经历短暂的恐慌,如今已恢复平静。商路畅通,赋税增加,百姓的日子似乎比以前更好——至少,那些被世家欺压的小商小贩,现在能喘口气了。
但秦赢知道,这只是表象。朝堂上的反对声从未停止,世家大族在暗中串联,武家外戚在伺机反扑,太平公主在策划新的阴谋……
而这份考卷,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
武则天问他:若此人为状元,卿以为如何?
秦赢闭上眼睛。
他在思考,不是思考该不该点这个状元,而是思考这个人——这个写出如此文章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密报中提到,此考生疑似永昌安家后人。安家五年前因言获罪,家道中落。若真是如此,那这份文章中的愤怒、不平、孤勇,就有了根源。
一个亲身经历过不公的人,一个目睹家族被权势碾碎的人,一个在绝境中苦读五年的人……
这样的人,一旦得到机会,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
秦赢睁开眼,回到案前。他重新拿起那份考卷,又读了一遍。
这一次,他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文章虽然锋芒毕露,但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显然经过深思熟虑。这不是一时激愤之作,而是长期思考的结晶。
更重要的是,文章虽然推崇他的江南清洗,但并非盲目吹捧。
作者也指出:“器虽利,不可久持。刀剑能剜腐肉,却不能生新肌”——这是在提醒,雷霆手段之后,必须有仁政跟进。
有锐气,有思考,有分寸。
秦赢放下考卷,提笔研墨。
他要给武则天回信。
笔尖悬在纸上,他沉思良久。最终,他写下:
【陛下圣鉴:臣拜读考卷,三复其文,惊觉有故人之风。此人笔锋如刀,见事极明,所言积弊,确为朝堂痼疾;所倡之法,虽激,然切中时弊。】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故人之风……韩非子若生在此世,会写出怎样的文章?会不会也是这样,直指核心,不留余地?
秦赢继续写:
【陛下问臣,若点此人为状元,当如何。臣以为:当点。】
【朝野震动,乃意料中事。然震动非坏事——死水微澜,总好过一潭死水。世家反对,庸吏恐慌,正说明此文戳中了他们的痛处。若因畏惧反对而不敢用敢言之士,则新政永无推行之日。】
他的笔锋越来越快:
【然臣有一虑:此子如利刃,可破坚冰,亦可伤人。陛下若用,当善用之。可令其入御史台,或入刑部,专司纠察、办案,以其锐气,扫除积弊。但亦需有人制衡,防其锋芒过露,反伤自身。】
【至于其身份,若确为永昌安家后人,则更当用。安家因言获罪,若其子因敢言而登科,正可向天下昭示:陛下不因言罪人,反因敢言而重用人。此乃收寒门士子之心之良机。】
秦赢写到这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臣在江南,闻神都事,知陛下近来不易。相王之逝,公主之逆,皆伤陛下之心。然陛下能于此时,决意取此狂生,足见陛下心志未堕,雄心犹在。臣在江南,遥祝陛下圣安,待此间事毕,即回神都,为陛下分忧。】
落款:臣赢谨上。
他放下笔,将信纸吹干,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做完这一切,秦赢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份考卷的抄录本,又读了起来。
这一次,他不是在分析文章,而是在揣摩人。
这个叫安之维的人,今年应该二十岁左右。
五年前家变时,他才十五岁,正是少年心性最敏感的时候。亲眼目睹家族被权势碾碎,父亲含冤而死,这种创伤,会塑造出怎样的人格?
要么彻底沉沦,要么……变得极端。
从文章看,安之维显然属于后者。他不甘沉沦,他要反抗,要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不公的世道讨个说法。
这样的人,用好了,是一把快刀;用不好,会伤到自己。
秦赢想起了韩非子的结局。那个才华横溢的法家巨子,最终死在李斯和姚贾的构陷下,死在云阳狱中。
为什么?因为他的才华太耀眼,他的观点太尖锐,他得罪的人太多。
而这个安之维……
秦赢闭上眼睛。
两千年前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咸阳宫中,韩非子结结巴巴地陈述着他的法家理论;云阳狱中,那杯毒酒被端到韩非面前;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秦王嬴政欣赏他的才华,却还是默许了他的死亡。
因为君王需要平衡。因为朝堂需要制衡。因为……有些刀,太锋利,用久了会伤手。
“韩非……”秦赢轻声自语。
两千年前,他默许了韩非的死。
不是不欣赏,而是当时的局势需要——李斯需要巩固地位,法家需要统一思想,而他,需要平衡朝堂。
现在呢?
现在他是秦赢,不是秦始皇。
现在的君主是武则天,不是他。现在的朝堂,比秦朝更复杂,世家、外戚、旧臣、新贵,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而武则天,似乎已经做出了选择——她要变革,哪怕付出代价。
那么,这个叫安之维的年轻人,也许真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秦赢睁开眼,将考卷整齐叠好,放入一个木匣中。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卷竹简。
竹简已很陈旧,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韩非子·孤愤》。
这是他当年亲手抄录的,从咸阳带到骊山,又从骊山带到这个时代。两千年来,这卷竹简陪他经历了无数风雨。
秦赢展开竹简,读着那些熟悉的文字: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独私……】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他读着读着,忽然笑了。
历史不会重复,但总会相似。两千年前有个韩非子,两千年后有个安之维。他们都看到了世道的弊病,都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改变。
不同的是,韩非子生在了他的时代,而安之维,生在了武则天的时代。
也许这次,结局会不一样。
秦赢收起竹简,望向窗外。夜色已深,星斗满天。
神都的方向,有一颗星格外明亮。
那是紫微星,帝星。
而帝星之下,一场风暴正在酝酿。那个叫安之维的年轻人,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
秦赢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会走向何方。但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回神都,去见见这个“故人之影”,去看看武则天如何下这步险棋,去面对朝堂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唤来亲随:“准备行装,三日后启程,回神都。”
“喏。”
亲随退下后,秦赢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唤来玄鸦的密使。
“将此信,速递神都。”他将纸条封好,“交给陛下。”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
【臣即返,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