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麂皮布挂住了。
高青手一僵。
这尊玉佛昨夜淋透了雨,按理该是停尸房铁床那种死沉沉的凉。
可指尖传来的,却是软的、弹的,甚至带着一丝温热的搏动感。
她扯下麂皮布,凑近断臂横截面。
灰色沉积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从玉石裂隙里挤出的一道道肉粉色痕迹——半透明,泛着微红,正极其缓慢地一张一缩,如呼吸。
胃里翻腾,姜汤差点涌上来。
她没叫,也没退,职业本能驱使她一把抄起显微摄影机。
镜头怼上,调焦,放大两百倍。
那哪是肉芽?
是无数比发丝更细的灰白管状物,正彼此缠绕、编织成网;再往深处,玉石内部已疏松多孔,六边形蜂窝空腔整齐排列,填满红褐色胶状物——
骨小梁,红骨髓。
这石头,在造血。
她甩开摄影机,扑向角落那个装满破烂的纸箱——乔家野留下的“遗产”:鬼画符进货单、油渍斑斑的随笔本。
翻到底,一张沾着辣椒油的烧烤小票背面,赫然一行狗爬字,力透纸背:
**“玉这玩意儿邪乎,它是石头的皮,也是人的骨。要是能承得住一千个真心实意的愿,断掉的地方就能自己把指头长出来。不过得记着,它吃的不是香火,是人心里那口气。”**
旁边歪斜箭头直指一句补注:【千万别让它长全了,费饭。】
“神经病。”
她骂出声,手却抖得厉害。
再抬头,玉佛静立,断口微颤——她忽然觉得仓库里不止一人,而是挤满了无数看不见的人,正借这块石头,一口一口喘气。
门帘一掀,陆阿春那张大脸挤进来,一屁股坐上破马扎,嗑起瓜子:“那老倔驴昨晚没白跪。”
“老张?”
“昂。”她吐出瓜子皮,“派出所门口跪了一宿,保安都不敢赶。今早新来的小片警翻出旧卷宗——邻省刚破拐卖案,俩嫌疑人供词里提了‘穿黄褂’。十年前的事,但总算并案了。芝麻大的光,也是亮儿。”
“他去庙里还愿了?”
“没。”陆阿春拍裤腿上的灰,眼神飘向窗外空荡荡的地摊位,“这老头轴得很。从派出所出来,我以为他奔城隍庙。结果你猜?他冲着夜市路口,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青了一片。”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说庙里的神太远,听不见人话。就这地摊子上的破烂,不嫌弃他那句胡话,替他把绝望扛住了。”
不到中午,夜市公告栏围满人。
平日贴满“重金求子”“老中医专治不孕”的牛皮癣之地,今日正中贴着一张白纸——小陈拓印的【干净】二字,被李月用最贵金粉墨水描得锃亮。
下方记号笔小字:
**“字是外卖员王强写的。他妈住县医院307,风湿瘫痪。世上若有活菩萨,不在庙里,在人手里。谁愿多擦一次床栏、换一次尿袋,请在下方留名——不用真名,画个圈都行。”**
高青路过时,白纸下已成五彩便利贴墙:
没有名字。只有笑脸、歪星、潦草“收到”。
整整四十七张。
这群为两块钱葱钱能吵翻天的市井人,此刻成了做好事不留名的沉默雷锋。
高青没说话,转身回仓库,扯了块红布裹住玉佛,抱起就走。
“干嘛去?”陆阿春喊。
“晒太阳。”她头也不回,“它想长,就让它长个痛快。”
她将玉佛供在“废话墙”正中心——夜市人流最密的死角,流言与真相交汇的漩涡眼。
一下午,无人言语。
昨夜烧稿的七人,像约好般陆续来了:
王强头盔未摘,车往路边一扔,伸手摸了摸断臂;
理发店小学徒、修车工、卖糖葫芦的老伯……
没人合十,不念经,不许愿。
只是路过老友,拍拍肩膀,打个招呼。
第七人——总低头扫街的大婶,粗糙手指刚离开玉佛表面,异变骤生。
那道粉色肉芽猛地一搐!
蜂窝空腔内,骨小梁如接冲锋号,疯狂延展——
“噗嗤”轻响,一根豆芽似的细指破口而出,指节分明,颤巍巍转向夜市入口——
那里,曾是乔家野三轮车雷打不动的车位。
高青心脏骤缩。
她下意识摸向口袋想录像,指尖刚触到手机便停住。
录个屁。
发网上?p图特效罢了。
唯有站在此处的人才懂:那根指头,指的不是路,是归途。
傍晚风起,湿漉漉的孜然味漫街飘散。
李月不知何时立在一旁,细长女士烟燃至一半,烟灰未落。
陆阿春在旁擦围裙。
“他快回来了。”李月忽道。
“谁?那小骗子?”陆阿春一愣。
李月没答,只抬下巴示意玉佛新指:“它不指摊位。它指人味儿——人心聚起来的地方,就是他的导航。”
话音未落——
“突突突——突突突——”
柴油三轮特有的嚣张轰鸣由远及近,破烂却带节奏,隔两条街都能听见那“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劲儿。
紧接着,那让人恨得牙痒、又想得心发慌的吆喝劈开暮色: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哎!唐朝玉佛保平安咯——虽然是假的!但心诚它就真!不好使你回来找我,我赔你个锤子!”**
三人同时回头。
夕阳熔金,整条街似被点燃。
一辆掉漆掉得看不出本色的破三轮,颠簸驶入夜市。
车斗堆成小山:一眼假的唐三彩、劣质朱砂手串、歪扭的“开光”桃木剑……
驾驶座上那人,文化衫洗得发白,嘴叼两块五一包的红梅,乱发如鸡窝。
乔家野眯着眼,隔着薄薄烟雾望来,嘴角咧开一个欠揍弧度。
高青没动。
没冲上去拥抱,也没抬脚踹他。
她只是低头,看向玉佛。
那根新长出的细嫩手指,正对着破三轮方向,轻轻颤了两下——
不像指路,倒像隔空,招了招手。
乔家野把三轮横在老位置,脚刹踩得吱嘎乱响。
他没急着卸货,只把半截烟拿在手里,在满是划痕的车把上,慢条斯理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