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城的初春,仍带着料峭的寒意。连日的阴雨使得宫墙角落滋生出暗绿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
御花园里的早樱试探性地开了几株,粉白的花瓣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非但没能增添春意,反而更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孤寂。
流云殿内,江浸月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
殿内熏着清雅的冷梅香,却似乎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闷。
蕊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碟新做的芙蓉糕放在小几上,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方才……陛下往听雨轩方向去了。”
江浸月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淡淡道:“知道了。” 语气平静无波。
苏晚荷近来确实分去了楚天齐不少注意力。
那位怡才人不仅有着酷似元后的清雅,更在江浸月的“指点”下,愈发懂得如何迎合圣心,时而抚琴,时而与皇帝谈论诗词,将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女形象经营得恰到好处。
楚天齐在她那里,似乎能找到一种不同于流云殿的、精神上的宁静与共鸣。
云卷在一旁整理香具,低声道:“娘娘,是否需要……”
江浸月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打压苏晚荷?那是下策。
既容易暴露自己,也显得她气量狭小。
她要的,不是驱逐一个竞争者,而是重新牢牢占据帝王心中最特殊、最不可替代的位置。
她放下书卷,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迷蒙的雨丝,脑海中飞速盘算。
楚天齐身为帝王,拥有天下,却也背负着天下。
他渴望真情,却又时刻警惕着算计;他享受苏晚荷带来的精神慰藉,但那种如同镜花水月般的才情,终究隔了一层。
她需要创造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们超越帝妃身份,如同寻常夫妻般共享秘密、共同“冒险”的时刻,将彼此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蕊珠,”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决断,
“去打听一下,陛下近日是否又为北境军饷或漕运之事烦心?还有,内务府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是,娘娘。”
蕊珠虽不解其意,仍立刻应下。
……
两日后,雨歇云散,夜空如洗,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宫闱。
楚天齐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北境战事虽因宸国换帅暂时陷入胶着,但军费消耗巨大,漕运即将开通,各方势力为利益争夺不休,都让他感到疲惫。
他信步走出御书房,髙德胜无声地跟在身后。
“陛下,是回寝宫,还是……”
髙德胜试探地问。
按照近日的习惯,陛下多半会去听雨轩怡才人处听听琴,松快一下心神。
楚天齐望着空中那轮明月,忽然想起了流云殿。
似乎有段日子没好好与昭昭说说话了,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歉疚。
“去流云殿。”
他改变方向。
流云殿内灯火温暖,却并不喧闹。
江浸月并未像往常一样盛装迎接,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未戴钗环,墨发松松挽着,正坐在小书房的书案后,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蹙眉思索,手边还堆着几卷舆图。
烛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柔和而静美。
“昭昭这是在忙什么?”
楚天齐挥手免了她的礼,走到书案旁,好奇地看着摊开的账册和舆图,那似乎是关于漕运和各地粮仓的记录。
江浸月似乎这才发现他来了,连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下意识地想用衣袖遮掩账册:“陛下怎么来了?臣妾……臣妾只是随便看看。”
她越是这样,楚天齐越是好奇。
他按住她的手,拿起那本账册翻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粮仓的存量、漕运路线的损耗预估,甚至还有对一些陈年旧账的批注疑问。
“你看这些做什么?”
他惊讶地问。
后宫不得干政,她此举若被外人知晓,便是大忌。
江浸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和后怕:“臣妾……臣妾前日无意间听宫人议论,说北境军饷吃紧,陛下为此忧心。臣妾知道自己愚钝,帮不上忙,就……就想着看看这些旧例,或许能从中找到些节省开支、提高效率的法子,哪怕只能为陛下分忧万一也好……”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望着他,
“臣妾知道这不合规矩,陛下若怪罪,臣妾甘愿受罚。”
楚天齐看着她这般情态,心中那点因她窥探政务而升起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感动和怜惜。
原来她深夜不眠,是在为他忧心国事!
这份心意,远比苏晚荷那些风花雪月更来得真切、沉重。
“傻昭昭,”
他动容地将她揽入怀中,叹息道,
“朕怎么会怪你。只是这些事繁杂枯燥,不是你该操心的。”
“可是臣妾想为陛下做点什么,”
江浸月依偎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
“臣妾不要只做陛下羽翼下的雀鸟,也想……也想能稍稍分担陛下的重担,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仰起脸,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爱慕、依赖与渴望为他付出的光芒,精准地击中了楚天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拉着他的手,指向账册上一处标注:“陛下你看,这里,去岁江南漕粮入京,沿途损耗竟比往年高出半成,臣妾觉得有些蹊跷,若是能查清缘由,或许每年能节省下不少粮食,折算成银钱,也能稍补军需……”
她又指向舆图上一处漕运枢纽:“还有这里,河道狭窄,漕船易堵,若是能拓宽河道,或者另辟支流分流,或许能加快漕运效率,让物资更快抵达北境……”
她提出的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计策,甚至有些稚嫩,但那份为他细细考量、于细微处着手的心意,却让楚天齐觉得无比珍贵。
这不再是妃嫔对帝王的讨好,而更像是一种伴侣间的扶持。
“昭昭有心了。”
楚天齐握紧她的手,心中暖流涌动,
“这些朕会让户部和工部去核查。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严肃,
“你查阅这些账册舆图之事,切勿对外人提起,以免惹来非议。”
“臣妾明白。”
江浸月乖巧点头,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如同偷吃到糖的孩子,
“这是臣妾和陛下之间的小秘密,对吗?”
“小秘密……”
楚天齐咀嚼着这三个字,看着她在烛光下娇俏灵动的模样,心中那根关于帝王威仪和规矩的弦悄然松动。
他喜欢这种与她共享秘密的感觉,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不仅仅是帝妃,更是超越了身份的、独一无二的联结。
“好,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他唇角扬起,眼底带着纵容的笑意。
江浸月趁热打铁,拉着他走到窗边,指着庭院中一株在月下悄然绽放的白玉兰:“陛下你看,那株玉兰,是去岁臣妾刚入宫时,与陛下一同种下的。那时它才那么一点点高,如今竟开花了。以后,它就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树,好不好?只有我们知道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月光如水,倾泻在两人身上,也将那株孤傲绽放的玉兰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此情此景,此人此话,构成了一种极其私密而浪漫的氛围。
楚天齐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期待与依恋,再想起苏晚荷那里虽然雅致却总隔着一层的琴音诗画,心中天平彻底倾斜。
他伸手将她圈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冷的梅香,低声道:“好,只属于我们。”
这一刻,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他有了一个可以共享秘密、分担烦忧的“自己人”。
这种被需要、被全然信赖和倾慕的感觉,是任何才情和美貌都无法替代的。
江浸月依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胜利的弧度。
而此时的听雨轩内,苏晚荷调试着琴弦,等待着或许不会到来的脚步声,心中一片空茫。
她并不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才情”武器,在另一种更高级的情感博弈面前,已然显得苍白无力。
深宫的夜晚,有人欢喜,便有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