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重阳刚过,秋意便浓得化不开了。
沈府花园里,几株老菊开得正盛,金黄、蟹爪青、瑶台玉凤,层层叠叠,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舒展着花瓣,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冷香。
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错落摆放着几张紫檀木嵌螺钿的茶几和绣墩,丫鬟们穿着统一的藕荷色比甲,步履轻盈地穿梭其间,奉上时令鲜果、精巧茶点和温得恰到好处的桂花酿。
今日沈府赏花小宴,请的多是永熙城中与沈承运有往来的官家女眷及年轻子弟,既为赏菊,也为将那位传闻中刚从江南接回的义女,正式引荐入京城的社交圈。
宾客陆续而至,衣裙窸窣,环佩叮咚,低声笑语与菊花的冷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看似闲适,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
礼部侍郎苏明远的夫人带着女儿苏婉儿早早便到了,苏婉儿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秋装,圆圆的脸上带着活泼的笑意,正与太傅林承安的孙女林静书低声交谈。
林静书则是一身月白绫裙,外罩淡青比甲,气质沉静如水,只偶尔颔首,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静书姐姐,你可见过那位沈家小姐了?”
苏婉儿按捺不住好奇,低声问道,
“听闻沈老爷爱若珍宝,一直养在江南,前些日子才接回来,神秘得很呢。”
林静书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目光掠过不远处正与几位商人妇寒暄的沈府主母王氏,淡淡道:“未曾得见。只听母亲提过一句,说是身子弱,一直在将养。”
另一边,几个年轻官员子弟聚在一处,话题也离不开这位未曾露面的沈小姐。
“沈承运一介商贾,竟也学起文人雅士办起赏花宴了?”
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直缀,腰间缀着硕大玉佩的年轻男子语带轻蔑,他是户部侍郎的侄子,名叫赵楷。
“听闻是为了他那义女。”
旁边一个青衣学子模样的青年接话,他名叫文轩,父亲是国子监博士,
“说是江南水土养人,这位沈小姐容貌极盛,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商贾之女,能有何等才貌?不过是些金银堆砌出来的俗物罢了。”
赵楷不以为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通往内院的那道月亮门。
正在这时,一阵细微的骚动从月亮门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承运与王氏正陪着一抹窈窕的身影缓缓走来。
那少女穿着一身樱草色撒花软烟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花纹,在秋阳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外罩一件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比甲,更显身段玲珑。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脸上覆着的一层轻纱。
那纱极薄,朦朦胧胧,隐约能窥见其下秀美的轮廓,挺翘的鼻梁,以及那双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眸,眼尾处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即使隔着一层纱,也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娇媚。
她乌黑的发髻梳成时下流行的惊鸿髻,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走动,珠串轻晃,流光溢彩。
她步履从容,行走间裙裾微动,环佩无声,姿态优雅得仿佛经过最严格的教导。
虽看不清全貌,但那通身的气度,那掩映在薄纱下的绝色风华,已足以让园中窃窃私语声为之一静。
沈承运满面红光,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扬声介绍道:“诸位,这便是小女昭昭。小女初来永熙,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各位夫人、小姐、公子多多包涵。”
沈昭昭微微屈膝,向众人行了一礼,声音透过轻纱传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却又清晰悦耳:“昭昭见过各位,愿今日菊香伴雅兴,各位尽欢。”
她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商贾之女的怯懦与小家子气,反倒比许多官家小姐更显雍容。
那层面纱,非但没有折损她的风采,反而激起了在场所有人无尽的好奇心。
王氏亲热地拉着沈昭昭的手,将她引荐给几位重要的夫人。
沈昭昭应对得体,言辞谦逊又不失身份,对于夫人们的问话,回答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冷淡。
她偶尔会侧首聆听,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专注而清澈,仿佛能映出人心。
“昭昭妹妹,你这身衣裳真好看,是江南最新的样式吗?”
苏婉儿性子活泼,忍不住凑上前来搭话,好奇地打量着沈昭昭的面纱。
沈昭昭眼中漾开浅浅的笑意,声音柔和:“婉儿姐姐谬赞了。不过是寻常衣料,江南与京中风尚略有不同,倒让姐姐见笑了。”
“哪有见笑,好看得紧呢!”
苏婉儿笑嘻嘻地道,又指了指她脸上的纱,
“只是妹妹为何以纱覆面?可是身子不适?”
这话问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连一旁娴静不语的林静书也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沈昭昭抬手轻轻抚过面纱边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无奈:“劳姐姐挂心。并非身子不适,只是初来北地,水土有些不服,面上起了些红疹,恐惊扰各位雅兴,故而以纱遮掩,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她解释得合情合理,语气真挚,让人生不出丝毫反感,反而多了几分怜惜。
苏婉儿立刻道:“原是如此,那妹妹可要好好保养才是。京中气候是干燥些,我那里有上好的玉容膏,回头给妹妹送去。”
“多谢婉儿姐姐。”
沈昭昭福身道谢。
这时,不知是谁提议,既是赏花宴,岂能无诗?
不若以菊为题,各位小姐公子们各展才思,助助雅兴。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尤其是那些自诩才子的年轻男子,更是摩拳擦掌,想在众人,特别是那位神秘的沈小姐面前露露脸。
丫鬟们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
几位公子小姐略一沉吟,便相继赋诗。
有咏菊之孤傲的,有赞菊之绚烂的,辞藻华丽,意境却大多流于俗套。
赵楷也吟了一首,自觉不错,得意地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安静立于王氏身侧的沈昭昭身上。
“久闻江南文风鼎盛,沈小姐自幼长于江南,想必才情不凡。不知我等可否有幸,聆听沈小姐佳作?”
赵楷语带挑衅,也有意想揭开那层面纱,一探究竟。
他不太相信一个商贾养大的义女,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昭昭身上。
苏婉儿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林静书则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握着团扇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承运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微沉,正欲开口替女儿挡下,却见沈昭昭轻轻向前迈了半步。
她目光扫过园中盛放的秋菊,最终落在角落里一株不起眼的、花瓣稍显残破的墨菊上,沉吟片刻,缓声吟道: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诗句没有直接描绘菊花的形态与颜色,而是以问句形式,探寻菊花孤高傲世、迟开于百花的内心世界,赋予其人的情感与寂寞。
意境清奇,格调高远,与之前那些浮于表面的咏菊诗立刻高下立判。
园中瞬间安静下来。
那些原本带着看好戏神色的人,脸上露出了惊讶。
赵楷张了张嘴,似乎想挑刺,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苏婉儿瞪大了眼睛,满是钦佩。
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林静书,眼中也闪过一抹异彩,不由得多看了沈昭昭两眼。
文轩忍不住击节赞叹:“好诗!不落窠臼,直指本心!沈小姐大才!”
沈昭昭微微欠身,隔着面纱,声音依旧谦和:“文公子过奖了。不过是偶有所感,信口胡诌,难登大雅之堂,让诸位见笑了。”
她适可而止,并未继续展露更多才华,反而更显得深不可测。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因她商贾义女的身份而小觑于她。
那层面纱,不仅遮掩了她的容貌,更增添了她的神秘感。
众人心中不禁猜测,面纱之下,该是何等惊人的容颜,才能配得上这般气度与才情?
赏花宴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沈昭昭依旧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她却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与苏婉儿、林静书等几位小姐交谈时温和有礼,对于年轻公子们或明或暗的打量,则巧妙地避开,分寸拿捏得极好。
夕阳西下,宴会渐散。
宾客们陆续告辞,心中却都牢牢印下了“沈昭昭”这个名字,以及那惊鸿一瞥的神秘身影。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沈承运看着身旁摘下轻纱,神色恢复平静的义女,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满意。
“昭昭,今日做得极好。”
他低声道:“不卑不亢,才情初露,却又引而不发。这‘神秘才女’之名,明日便会传遍永熙了。”
沈昭昭望着满园在暮色中渐渐失去光彩的秋菊,目光悠远。
她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
面纱可以摘下,但真正的伪装,才刚刚开始。
永熙这潭深水,已被她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正在缓缓荡开。
而她要做的,是在这涟漪中心,站稳脚跟,直至……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