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城的盛夏尚未完全褪去余威,东宫却已早早笼罩在一片肃穆森严的气氛之中。
朱红宫墙,琉璃碧瓦,在烈日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也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
入住东宫已有三日,顾玄夜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立于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那些依照规制新移栽的、略显拘谨的松柏,脸上并无太多新居的喜色,反而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凝思。
这里不再是那个可以随心布置的王府,每一处角落都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与束缚,也意味着他正式踏入了天下最危险的权力角斗场。
册封大典的余音尚在耳边回荡,各方势力的目光已如芒在背。
他需要尽快巩固地位,培植绝对忠诚的势力,将东宫打造得铁桶一般。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得到允许后,文镜先生缓步而入。
他如今虽无明确官职,却是顾玄夜最为倚重的幕僚,在东宫自有其地位。
“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文镜躬身行礼,神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先生不必多礼。”
顾玄夜转过身,抬手虚扶,
“此处并无外人。”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锐利,
“朝中动向如何?”
文镜上前几步,低声道:“几位阁老表面恭顺,私下里动作不断。五皇子……安分依旧,但其旧部未必甘心。军中几位老将,态度暧昧。殿下,如今时机已然成熟,是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需尽早布局,方能掌控全局。”
顾玄夜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书案,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自然明白文镜所说的“下一步计划”所指为何——那盘关乎宸国国运、也关乎他能否真正坐稳江山的,埋于晏国的暗棋。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先生所言,孤已知晓。”
文镜看着顾玄夜平静无波的脸,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心中最大的担忧说了出来:“只是……殿下,江姑娘并非寻常女子,心思玲珑,洞察人心。若是……若是让她知晓了殿下最终是要将她送入晏宫,恐怕……她不会轻易同意,届时恐生变故。”
顾玄夜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江浸月清冷的眉眼,她临危不乱的机智,她与他月下相依的温存,以及她听闻他许诺未来时,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罕见的憧憬与信任。
是啊,她何等聪慧。
若知晓从一开始的接近、后来的种种温情、乃至那夜月影阁的誓言,都掺杂着如此冰冷的算计与利用,以她的心性,岂会甘心做一枚被摆布的棋子?
只怕……会恨他入骨。
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的刺痛掠过心底,但很快便被更强大的理智与野心压下。
他抬起眼,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冷酷:“无妨。”
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波澜,
“孤……还有后手。”
文镜闻言,心中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沉了几分。
他跟随顾玄夜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的手段与心性。
他踌躇片刻,几乎是冒着触怒的风险,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老人特有的唏嘘与不忍:“殿下……老臣僭越。江姑娘确实才华出众,智计超群,是潜入晏国、执行此等机密任务的不二人选。只是……这些年来,殿下对江姑娘的情意,老臣看在眼里,纵有利用之初衷,但到底……是有几分真情在的。殿下……当真舍得将她送入那虎狼之穴?晏宫深深,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这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顾玄夜的心湖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真情?他想起她在他受伤时衣不解带的照料,想起她在他失意时安静的陪伴,想起她每一次精准的建言,想起月影阁中她依偎在他怀里时,那全然信赖的模样……
若非这盘棋局早已设定,他或许……
但,也仅仅是“或许”。
顾玄夜的眸色骤然转冷,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他看向文镜,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文先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文镜的心上,
“孤既决定的事,从无回头路。”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文镜,望着东宫高墙之外那片被分割的蓝天,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若孤坐不稳这江山,谈何拥有?届时莫说她,便是孤自身,亦不过是他人俎上鱼肉,生死难料!”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文镜,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对至高权力的渴望与笃信:“只有真正掌握了这万里江山,孤才能真正拥有一切!才能真正……护住想护之人!”
这最后一句,不知是说给文镜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仿佛只有将这份利用与牺牲,冠以“守护”的名义,才能让那心底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与动摇,彻底湮灭。
文镜看着太子殿下那坚毅却也更显孤寂的背影,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深深一揖:“老臣……明白了。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老臣先行告退。”
顾玄夜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顾玄夜一人。
他依旧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杏黄色的太子袍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耀眼,却透着一股难言的冰冷。
文镜那句“当真舍得”和“几分真情”如同鬼魅,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东宫这带着檀香和权力味道的空气,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到了两年之前,那个决定了许多人命运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