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初霁,阳光却仿佛未能穿透五皇子府邸上空凝聚不散的阴云。
书房内,顾玄朗形容憔悴,眼下乌青浓重,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焦躁与戾气。
他刚打发走又一波前来探口风或是哭诉求援的官员,心力交瘁。
“殿下,”
赵先生步履沉重地走进来,声音干涩,
“三殿下……递了帖子,说稍后过府一叙。”
顾玄朗猛地抬头,眼中血丝遍布,像是被触及逆鳞的困兽:“他来了?他还敢来?!来看本王的笑话吗?!”
他抓起手边的镇纸就想砸出去,却又硬生生忍住,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道,顾玄夜此时前来,绝非仅仅是看笑话那么简单。
“他带了多少人?”
“只带了文镜先生,还有……几个抬着箱笼的随从,看似……像是送礼。”
赵先生回道,语气中也带着不解。
送礼?
顾玄朗眉头紧锁,心中疑窦丛生。
顾玄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请他去西苑暖阁。”
那是府中较为僻静、适合密谈之所。
西苑暖阁,炭火驱散了春寒,却也驱不散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冰层。
顾玄夜依旧是一身闲适常服,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
文镜先生垂手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几名随从将两个看似沉重的樟木箱放在角落,便无声退下。
“五弟近日辛苦了。”
顾玄夜率先开口,语气温和,仿佛真是来关心弟弟的兄长,
“科场风波,牵涉甚广,为兄看在眼里,亦感同身受。”
顾玄朗冷笑一声,懒得与他虚与委蛇:“三哥何必惺惺作态?你此来,究竟意欲何为?若是来看我如何焦头烂额,那你现在可以满意了!”
顾玄夜并不动怒,轻轻抬手,示意文镜。
文镜上前一步,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
“五弟误会了。”
顾玄夜目光落在卷宗上,语气依旧平淡,
“为兄此来,是想助五弟……渡过此劫。”
“助我?”
顾玄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讥讽道,
“三哥会有如此好心?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五弟不妨先看看这个。”
顾玄夜指尖点了点那份卷宗。
顾玄朗狐疑地拿起,只翻看了几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捏着卷宗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安远侯府二管家如何联系中间人、容妃宫中雪浪笺的异常领用记录、甚至还有几个已被“灭口”的关键证人临死前留下的、指向安远侯府的隐秘口供!
虽非所有铁证,但已足够将安远侯府和他这个主考官钉死在舞弊案上!
“你……你……”
顾玄朗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嘶哑,
“你果然都查到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顾玄夜淡淡道:“五弟,你说,若我将此卷宗,连同那两箱……从雕版师傅处起获的原始版样、以及一些尚未流出的‘密卷’原件,一并呈于父皇御前,会是什么后果?”
顾玄朗浑身一颤,几乎能想象到父皇雷霆震怒、安远侯府抄家灭族、自己被打入深渊的场景!
他颓然瘫坐在椅中,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
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顾玄夜知道火候已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诚恳”起来:“不过,你我终究是兄弟。为兄实不忍见五弟和容妃娘娘落得如此下场。更不愿因此事,引得朝堂震荡,损及国本。”
顾玄朗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希望:“你……你到底想怎样?”
“此事,需要一个交代,但未必需要牵扯如此之广。”
顾玄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礼部一个负责誊录的郎中,贪图贿赂,暗中窃题贩卖,已被五弟你明察秋毫,拿下问罪。至于那些流出的密卷,乃是有人根据往年考题和朝政风向,精心揣摩伪造,意图扰乱科场,其心可诛,但与泄题无关。如此结案,既能平息物议,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也能……保全该保全的人。”
顾玄朗心脏狂跳!顾玄夜这是在给他指一条“明路”!
找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将大事化小!
但这可能吗?都察院和顾玄夜会同意?
“条件呢?”
顾玄朗不傻,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顾玄夜送来的午餐,必然剧毒无比。
顾玄夜微微一笑,终于图穷匕见:“为兄近日翻阅吏部旧档,发现官员考功与铨选之制,颇有冗繁之处,效率低下,恐耽误国事。五弟如今兼领着吏部部分事务,想必也深感棘手。为兄不才,愿为五弟分忧,接手这部分繁琐之职,让五弟能更专注于科举善后及其他要务。”
顾玄朗瞳孔骤缩!
官员考功、铨选!这是吏部最核心的权力之一!
掌握了它,就等于掌握了大量中下层官员的升迁考核,是培植党羽、扩张势力的根基!
顾玄夜这是要剜他的心头肉!
“你休想!”
顾玄朗几乎是本能地拒绝。
“五弟何必激动?”
顾玄夜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
“比起身败名裂、圈禁终身,些许权柄,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为兄只是‘协助’管理,最终裁定,仍在吏部,在父皇。再者……”
他目光扫过那两份卷宗和角落的箱笼,意味深长,
“这些东西,为兄会代为‘妥善’保管。只要五弟日后安分守己,一心为朝廷效力,它们便永远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这,也算是为兄给五弟的一份……保障。”
保障?分明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顾玄朗心中冰凉。
他明白了,顾玄夜不仅要夺权,还要将他彻底掌控,让他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他若不同意,立刻就是灭顶之灾;他若同意,虽保住了眼前平安和母族,却等于自断臂膀,将未来拱手让人!
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
他看向顾玄夜,对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掌控欲和冷酷算计。
他又看向那两份足以致命的卷宗,想起母妃惊恐的泪眼,想起安远侯府可能面临的浩劫……
挣扎,痛苦,不甘……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时间一点点流逝,暖阁内静得只能听到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顾玄朗粗重的喘息。
最终,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压倒了一切。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认命般的颓然:“……好。我……答应你。”
顾玄夜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满意的笑容。
他站起身,走到顾玄朗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看似亲昵,却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五弟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既然如此,为兄这就去安排,定让此事‘圆满’解决。”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吏部交接事宜,明日便会有人前去办理,还望五弟行个方便。”
说完,他不再多看顾玄朗那灰败的脸色一眼,带着文镜,转身离去。
那两份卷宗和那两箱“证据”,依旧留在了暖阁内,如同两道枷锁,牢牢锁住了顾玄朗的未来。
暖阁内,只剩下顾玄朗一人。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终于放晴的天空,却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也失去了与顾玄夜争夺那个位置的资格。
他的人生,仿佛从这一刻,已经看到了尽头。
而这一切,都源于母族的贪婪,和他那位兄长的……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