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八年的初春,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墙角石缝里,已能见到些许倔强的绿意。
江浸月心中的那棵逃离之树,也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悄然生长,枝叶在她脑海中蔓延,勾勒出越来越清晰的路径。
她依旧沉默、温顺,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穿梭于西厢与前楼之间,唯有那双愈发幽深的眸子,在不经意掠过门窗、围墙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光。
她自认做得隐秘,将所有的观察与筹谋都死死压在心底,连在鸢儿面前,也甚少再主动提起“离开”二字,只在她描绘未来时,附和着点头,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憧憬。
然而,她忽略了身边那个同样在风月场中煎熬了半生,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的女人。
巧娘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多教月奴一些艰深的曲谱,或者点评她近日的功课;
坏的时候,便整日歪在榻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脾气也格外暴躁。
这日午后,月奴刚为她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正准备退到外间练习琵琶指法,却听巧娘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沙哑,语气却像是随口闲聊,目光也并未看她,只盯着手中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水。
“说起来……前些日子,厨房张妈家的猫跑丢了,闹得人仰马翻的。”
巧娘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说道。
月奴心中微动,停下脚步,垂首静听。
“那猫儿也是蠢,明明寅时末、卯时初,后门换岗的那会儿,守门的王老五和李麻子正凑在一起啃炊饼、吹牛打屁,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是最好溜出去的时候。”
巧娘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它偏要挑晚上闹出动静,可不是找死么?”
月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寅时末、卯时初!
这正是她通过数月观察,隐约觉得后门守卫可能松懈,却一直无法完全确定的时段!
巧娘她……她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她不敢抬头,生怕泄露了眼底的惊涛骇浪,只是指尖微微蜷缩,抵住了冰冷的掌心。
巧娘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还有后巷那条黑畜生,看着凶,其实也是个没出息的。赵嬷嬷侄儿前日送来几根肉骨头,它啃得欢,那晚就安生得很,趴在窝里哼都不哼一声。”
月奴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在暗示什么?
暗示那条看门狗可以用食物引开?
“这醉仙楼啊,看着铁桶一般,其实哪儿都有缝儿。”
巧娘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月奴瞬间绷紧的侧脸,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洞察,有嘲弄,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深深掩藏的东西,
“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眼力劲儿,能不能找到那条最不起眼、却最能通到外头的缝儿了。”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茶水微凉的声响。
月奴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巧娘知道了!她一定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可她为什么不揭发?不阻止?
反而……
就在这时,巧娘忽然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她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沉沉地落在月奴脸上,不再有之前的慵懒和随意,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郑重。
“月奴,”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记住我一句话。在这种地方,有些念头,动了,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微微前倾身子,带着药味和脂粉混合的气息逼近月奴,那双看尽浮沉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要逃,就得一次成功。得像夜间出洞的老鼠,瞅准了唯一的生路,迅疾如风,不留痕迹。”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若是心存侥幸,拖泥带水,或者……被什么不相干的人事牵绊住了脚……”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里面映照着彩凤被打断腿后拖走的惨状,映照着云烟坠落后那片刺目的血红。
“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歇了这心思。”
巧娘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安安分分地,或许还能靠着一点手艺,在这泥潭里,多苟延残喘些时日。”
说完这番话,她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靠回引枕上,闭上双眼,挥了挥手,示意月奴出去。
月奴几乎是手脚冰凉地退出了房间。
廊下的冷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仍在狂跳不止。
巧娘的话,如同在她混沌的计划中,投下了一道刺目的闪电。
她不仅印证了自己观察到的关键信息,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补充,更给出了最冷酷也最现实的警告——一次成功,否则万劫不复。
她为什么要帮自己?
是因为那个夜晚微不足道的菜油和那点可笑的善意?
还是因为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她当年或许也曾有过的、不甘沉沦的影子?
抑或,仅仅是这死水般的生活中,一点无伤大雅的、旁观他人冒险的乐趣?
月奴猜不透,也无暇去猜。
她只知道,巧娘的这番话,如同黑暗航程中突然亮起的灯塔,既指明了方向,也照出了前路的险恶礁石。
“一次成功……”
她喃喃自语,将这四个字刻入心底。
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因鸢儿而生的犹豫,在这一刻,都被这冰冷的现实准则强行压下。
她回到自己冰冷的矮榻边,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块一直藏着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坚定。
路线更明确了,时机也更具体了。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更耐心、更细致地准备,等待那个万无一失风险最低的时机出现。
巧娘的暗示,像一阵风,吹散了眼前的迷雾,也让她脚下的路,变得更加真实而残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计划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蓝图,而是必须付诸行动的、赌上一切的生死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