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御花园中最后一批傲霜的菊花也显出了疲态,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带上了焦枯的褐黄。
太液池水面上漂浮着零落的残荷与落叶,被萧瑟的秋风吹动着,漾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难得见到几日畅快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草木凋零后特有的清冷与枯索气息,连带着整座永熙宫,都仿佛沉浸在一股无形的、压抑的氛围之中。
晋封柔嫔后的沈昭昭,恩宠更胜以往,皇帝几乎隔日便要驾临流云殿,有时甚至白日里处理政务间歇,也会信步走去坐坐。
这般殊宠,如同在平静的后宫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波澜层层扩散,自然也毫无意外地,强烈地刺痛了一个人的眼睛——贵妃凌楚然。
这一日,天气阴沉的午后,沈昭昭正坐在流云殿的暖阁内,对着棋盘独自推演一本残局谱。
殿内暖意融融,熏着清雅的“雪中春信”,与窗外的萧瑟恍若两个世界。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宫女略显惊慌的通传声:“娘娘,贵妃娘娘驾到——”
声音未落,华阳宫掌事宫女彩珠已率先踏入殿门,紧接着,一身如火石榴红宫装、披着玄狐斗篷的凌贵妃,便带着一阵香风,如同裹挟着外面所有的寒意,径直闯了进来。
她身后还跟着慎嫔张氏以及几个华阳宫有头脸的宫女太监,阵仗颇大,来意不善。
流云殿的宫人见状,皆吓了一跳,慌忙跪地行礼,心中暗自叫苦。
钱公公更是额头冒汗,这位贵妃娘娘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沈昭昭心中也是一凛,但面上却丝毫不露。
她从容地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规规矩矩地向着凌楚然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凌楚然并未立刻叫她起身,那双明媚却此刻盛满挑剔与怒意的眸子,如同探照灯般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才落在沈昭昭低垂的头顶上,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柔嫔妹妹这小日子过得真是惬意啊。本宫在外头吹着冷风,妹妹倒是在这暖阁里,又是熏香,又是对弈,真是懂得享受!难怪能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连日流连在这流云殿,连本宫的华阳宫都快忘了门朝哪开了!”
这话已是极重的指责,近乎直指她狐媚惑主。
慎嫔张氏在一旁立刻帮腔,语气酸溜溜的:“可不是嘛,贵妃娘娘您有所不知,如今这后宫里头,谁不知道柔嫔娘娘圣眷最浓?连内务府那起子奴才,都快成了流云殿的专属跑腿了!”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蕊珠和云卷跪在地上,紧张得手心冒汗。
沈昭昭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却平稳清晰,不卑不亢:“贵妃娘娘言重了。陛下勤政爱民,日理万机,来后宫歇息乃是常事,臣妾岂敢妄言‘迷惑’?至于内务府,皆是按宫规份例办事,若有疏漏之处,娘娘掌管宫务,查明申饬便是,臣妾断不敢逾矩。”
她这话,既撇清了“迷惑”的指控,又将内务府的问题轻巧地推给了“宫规”和“掌管宫务”的贵妃,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凌楚然见她竟敢反驳,更是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几乎要指着沈昭昭的鼻子:“好一张利嘴!本宫看你就是仗着陛下几分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今日,本宫便好好教教你,什么是尊卑,什么是规矩!”
她目光扫过沈昭昭面前那局残棋,冷笑道,
“看来妹妹闲得很,既有空研究这些无用之物,不如就去佛堂替皇后娘娘抄写百遍《女诫》,静静心性!”
去佛堂抄写百遍《女诫》,这惩罚看似不重,实则极为羞辱,更是变相的禁足,是要生生折煞她如今的势头。
沈昭昭心知,此刻硬顶绝非上策。
她缓缓直起身,并非抗命,而是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凌楚然,脸上并无惧色,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娘娘教诲,臣妾本不敢不从。”
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恭敬,却透着一股奇异的镇定,
“只是,在去佛堂之前,臣妾有一物,思来想去,觉得或许应交由娘娘过目。”
说着,她转向蕊珠,递了一个眼神。
蕊珠会意,虽然心中忐忑,还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入内室,片刻后,捧出一个看似普通的锦盒。
凌楚然蹙紧眉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慎嫔等人也面露疑惑。
沈昭昭接过锦盒,并未打开,只是轻轻抚摸着盒面,目光看向凌楚然,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怀念与感伤:“此物,乃是臣妾入宫前,与凌将军府的凌香小姐相交时,凌小姐赠与臣妾的信物及一些往来书信。”
“凌小姐性子率真热情,与臣妾极为投缘,曾言视臣妾如亲妹。臣妾入宫后,虽身份有别,但心中始终记得这份情谊。前几日,凌小姐还托人捎来家书,关切臣妾在宫中是否安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打开了锦盒。
里面果然放着几封书信,信封上那跳脱飞扬、带着几分英气的字迹,凌楚然一眼便认出,正是她那侄女凌香的笔迹!
最上面一封,甚至是新近的日期。除此之外,还有一支看似普通、却是凌香及笄时凌楚然这个做姑姑的亲自挑选赠送的白玉木兰簪!
凌楚然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了。
凌香!她那个性子如火、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侄女!
她怎么会与这沈昭昭有如此深的交情?
还视如亲妹?
甚至在她入宫后还有书信往来?
沈昭昭观察着凌楚然神色的变化,知道时机已到。
她拿起最上面那封较新的信,并未展开,只是让那熟悉的字迹更清晰地映入凌楚然眼中,语气愈发真诚:“凌小姐在信中,还提及十分想念娘娘您,说娘娘虽看似严厉,实则最是疼爱小辈,性子爽利,是她最敬佩的姑姑……臣妾每每读及,都深感凌小姐赤子之心,亦对娘娘更多了几分敬重。”
这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凌楚然心中翻江倒海。
她可以不在乎沈昭昭,可以嫉妒她得宠,甚至可以想办法打压她。
但是……凌香是她的亲侄女,是兄长的掌上明珠!
若沈昭昭真的与凌香交好至此,自己今日若强行重罚了她,甚至日后真对她下了狠手……
以凌香那爱憎分明、重情重义的性子,一旦知晓,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姑姑?
兄长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她可以不惧皇后,不惧贤妃,但家族内部的亲情纽带,尤其是她真心疼爱的侄女的态度,她不能不顾及!
凌楚然脸上的怒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死死地盯着那封信和那支玉簪,又抬眼看看沈昭昭那张平静却隐含力量的脸,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半晌没有说话。
慎嫔张氏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低声道:“娘娘,这……”
“闭嘴!”
凌楚然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她再次看向沈昭昭,目光中的凌厉和杀意已然消散,但那份因嫉妒而生的不喜和居高临下的审视却并未完全褪去。
只是,那“置之死地”的决绝,终究是动摇了。
“……倒不知,你与香儿还有这般缘分。”
凌楚然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别扭,
“她……她在信里,还说了什么?”
沈昭昭知道,危机已然化解大半。
她将信件小心放回锦盒,合上盖子,恭敬地奉上:“信中多是些闺阁趣事和对娘娘的思念,臣妾不便细览。此物,或许由娘娘保管更为妥当。”
她没有趁机攀附,反而主动交出“凭证”,姿态放得极低。
凌楚然看着那锦盒,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接。
她冷哼一声,语气虽然依旧不算好,却已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既然是香儿给你的,你便自己收着吧!本宫还没闲到要看小辈们的私信!”
她甩了甩袖子,似乎想找回些场子,又硬邦邦地加了一句:“不过,别以为有这层关系,本宫就会纵容你!宫里的规矩,你最好给本宫牢牢记着!若是行差踏错,本宫第一个不饶你!抄写《女诫》……便先记下,看你日后表现!”
说完,她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狠狠地瞪了沈昭昭一眼,转身带着一头雾水的慎嫔和华阳宫众人,又如同来时一般,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流云殿。
只是那背影,多少少了几分之前的决绝,多了几分心烦意乱的躁郁。
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钱公公等人这才敢大口喘气,个个后背都惊出了一层冷汗。
蕊珠上前,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娘娘,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贵妃娘娘她,还会再来为难吗?”
沈昭昭看着殿门外空荡荡的庭院,缓缓拾起一枚冰冷的棋子,在指尖摩挲。
“短期内,不会了。”
她淡淡道:“至少,她不会再存着非要置我于死地的心。”
凌香这步棋,她留了许久,终于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它未能让凌贵妃化敌为友,却成功地在她心中植下了一根名为“亲情顾忌”的刺,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这根刺,或许不足以让她高枕无忧,但至少,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中,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喘息和继续布局的空间。
与凌贵妃的关系,从单纯的敌对,转向了一种更为复杂、微妙的……相互忌惮与有限制衡。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入殿内。
沈昭昭的眸光,比那秋风更冷,也更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