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御花园里最后的几株晚樱也已凋零,粉白的花瓣零落成泥,融入了湿润的泥土中。
连日的春雨初歇,阳光勉力穿透薄薄的云层,洒下缺乏热度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疯长后特有的青涩气息,以及一股雨后挥之不去的、略带凉意的潮湿。
繁花似锦的喧嚣过后,园子显出一种即将步入盛夏前的、短暂的宁静与慵懒,但这宁静之下,却隐隐涌动着某种不安的躁动。
乾元殿内,气氛却与园中的慵懒截然相反,凝重得如同结冰。
楚天齐高踞龙椅之上,面沉如水。
方才的朝会上,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北境戎族又有异动,小股骑兵屡犯边陲,烧杀抢掠,边民苦不堪言。
然而,当他在朝堂之上问策时,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双方引经据典,争执不休,字字句句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暗藏机锋,无非是党派倾轧,利益权衡。
户部尚书哭穷,兵部尚书要饷,一个个仿佛都有一肚子的委屈和难处,将皮球又踢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力排众议,最终准了主战派的奏请,增兵北境,但粮饷筹措、将领选派,又是一堆扯不清的烂账。
退朝时,他看着那些鱼贯而出、各怀心思的臣工背影,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厌烦涌上心头。
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压在他一人肩上,可放眼望去,满朝朱紫,竟无一人能真正为他分忧,能懂得他坐在这龙椅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艰难。
“高德胜,去御花园走走。”
他丢下御笔,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是,陛下。”
高德胜敏锐地察觉到主子心情极差,不敢多言,只默默跟上。
楚天齐信步而行,没有目的,只想避开那些令人窒息的奏章和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
他穿过繁花似锦的区域,径直走向御花园深处更为僻静的角落。
那里有一座名为“沁芳”的八角凉亭,临水而建,四周竹林掩映,平日少有人至。
然而,今日的沁芳亭,却并非空无一人。
隔着一段距离,楚天齐便看到亭中有一个纤细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蹙眉,正欲转身避开,目光却被那身影的姿态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似乎摆着一盘棋。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绫裙,外罩月白薄纱比甲,颜色清雅,在这浓翠欲滴的竹林背景下,显得格外素净。
她并未梳繁复的发髻,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令楚天齐脚步顿住的,并非她的存在,而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孤寂。
她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
无声无息,只有偶尔抬起的手,用绢帕极快地拭过脸颊。
更让他心头莫名一动的,是风中隐约传来的、她低低的吟诵声,带着哽咽的颤音: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句诗,如同一声惊雷,在他本就烦闷的心湖中炸开!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不正是他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吗?
宏图壮志,却被现实的重重枷锁束缚,满腔抱负,却感到举世皆浊,独木难支!
这深宫之中,竟有女子会吟诵此等诗句?而且是在如此悲伤的情境下?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脚步放得极轻。
走得近了,才看清石桌上并非棋局,而是一本摊开的、纸张泛黄的古籍,旁边还散落着几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上面写着些评注,字迹并非女子常有的簪花小楷,反而带着几分清峻的风骨。
那本书,他依稀认得,是一本前朝孤本,论述的正是为君之难、治国之艰,书中充满了对帝王孤家寡人命运的悲悯与洞察。
那女子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并未察觉他的靠近。
直到他的影子投在了书页上,她才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蝶,骤然回眸。
泪眼朦胧,如同浸水的黑曜石,清澈见底,却盛满了未及收敛的哀伤与惊惶。
一滴泪珠还悬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将落未落。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恰好照在她脸上,映得那粒眼尾的朱砂痣红得惊心,也照得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晶莹剔透。
四目相对的瞬间,楚天齐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慌乱。
她像是这才认出他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强自镇定下来,屈膝行礼。
“臣妾不知陛下驾到,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微颤抖。
然而,就是这行礼的姿态,让楚天齐的目光骤然一凝。
宫中妃嫔行礼,皆由嬷嬷严格教导,姿态标准,却难免刻板。
而眼前这女子,屈膝的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然而然的柔韧与优雅,脖颈微垂的弧度,手臂摆放的位置,都透着一丝与众不同的韵味。
这韵味……这韵味竟与他记忆中,那个早已模糊的、倾国倾城的母妃的身影,隐隐重合!
母妃早逝,他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母妃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不同于宫中其他女人的、独特的温柔与风情。
这惊鸿一瞥的相似,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他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平身。”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柔和了几分,目光落在石桌的古籍上,
“你在看这本书?”
沈昭昭站起身,依旧低垂着眼睑,不敢看他,声音细弱:“是……臣妾愚钝,只是随手翻翻……”
“随手翻翻,便能看得落泪?”
楚天齐走到石桌旁,拿起那本书,随手翻了几页,正是论述“帝王之孤”的篇章,
“为何哭泣?”
沈昭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平静:“臣妾……臣妾只是觉得,写书之人,太过残忍。他将这九五至尊之位后的无奈与孤寂,剖析得如此血淋淋……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泣血。”
她抬起眼帘,勇敢地看了楚天齐一眼,那眼神清澈,带着未褪的红痕,却已没了之前的惊惶,反而有一种深切的悲悯:“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臣妾虽深处后宫,亦知不易。看到此书,想到陛下或许也曾有这般……‘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时刻,心中便觉酸楚难抑。”
她再次引用了那句诗,这一次,是明确地指向了他。
楚天齐心中巨震,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懂!她竟然懂!
不是曲意逢迎,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地读懂了这本书,读懂了他此刻的心境!
“哦?”
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故意问道,
“那你觉得,执掌天下,是幸,还是不幸?”
沈昭昭的目光落回那本书上,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乎她年龄和身份的沉静:“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是觉得,无论是幸或不幸,陛下都已在这局中。执棋者,看似掌控众生,又何尝不是被这江山社稷、被这万千黎民所困住的……一枚最重要的棋子?”
她微微停顿,抬眸看向他,眼中那抹悲悯更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陛下,您辛苦了。”
“执棋者亦为棋子……”
“陛下,您辛苦了……”
这两句话,如同暖流,又如同重锤,狠狠撞击在楚天齐的心上。
满朝文武,只会向他索取,向他抱怨,向他展示困难,何曾有人,如此直白又如此深刻地,看到他的孤独,体谅他的艰难,说出这样一句“辛苦了”?
这一瞬间,所有因朝务带来的烦躁、孤寂、无力,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泪痕未干、眼神却清澈而悲悯的女子,看着她与记忆中母妃隐约相似的姿态,听着她与自己灵魂共鸣的言语,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在胸中翻涌。
她不再是那个雪夜里惊鸿一瞥的美丽幻影,也不再是后宫中众多争奇斗艳的妃嫔之一。
她是一个能读懂他内心孤寂,能与他产生灵魂共鸣的……知己。
楚天齐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爱妃心怀慈悲,当真难得。”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凤眸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一种被打动后的柔软。
他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沁芳亭。
高德胜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心中暗自惊骇,他伺候陛下多年,从未见过陛下对哪位妃嫔,流露出如此……近乎脆弱的神情。
凉亭内,沈昭昭保持着恭送的姿势,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她才缓缓直起身。
脸上所有的悲戚、哀伤、悲悯,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
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那点残留的、为了逼真而硬生生逼出的湿意。
指尖拂过眼尾的朱砂痣,冰冷如玉。
她知道,今日这步棋,走对了。
那本孤本,那句诗,那模仿自顾玄夜提供的、关于楚天齐母妃零星记载揣摩出的行礼姿态,以及那句“执棋者亦为棋子”的论调……所有精心设计的细节,终于汇成了最后那击穿心防的“辛苦了”。
一颗名为“懂得”的种子,已在他心中深种。
她低头,看着石桌上那本古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这盘针对帝王真心的棋局,她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子。
而猎物,已然入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