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苏盘桓数日后,顾玄夜决定沿运河继续南下,前往以丝绸和园林闻名的湖州。
一行人再次登上来时的客船,离开了烟雨朦胧的姑苏。
越往南,春意愈浓。
两岸田畴阡陌,桑林遍野,运河上的船只也愈发繁忙,运载着粮食、丝绸、瓷器的漕船、商船络绎不绝,帆影点点,彰显着江南腹地的富庶与活力。
这日午后,客船停靠在了一个名为“清溪镇”的繁华码头进行补给。
此镇虽不及姑苏、湖州名气大,却是南北漕运的一个重要节点,镇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三教九流汇聚,颇为热闹。
顾玄夜似乎对这等市井气息颇感兴趣,便带着江浸月下了船,只由墨羽和两名扮作随从的侍卫远远跟着,准备在镇上随意走走。
蕊珠和云卷也跟随在侧。
清溪镇的主街沿河而建,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磨得光滑。
街道两旁,叫卖声、议价声、船工号子声不绝于耳。
有售卖本地特色糕点的铺子,香气诱人;有摆满各式各样竹编、漆器的摊贩,精巧别致;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杂耍艺人,引得路人阵阵喝彩。
顾玄夜兴致颇高,甚至还在一个卖糖人的老翁摊前驻足,买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蝴蝶糖人,递给了江浸月。
江浸月微微一怔,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蝴蝶,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
她接过,轻声道了谢,指尖捏着细长的竹签,竟有些不忍下口。
他们信步走着,来到一处较为开阔的街口,这里围着一大群人,似乎有热闹可看。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戏班子正在空地上搭台唱着一出地方戏,唱腔咿咿呀呀,带着浓重的乡音,听不真切,但台下观众却看得津津有味。
顾玄夜与江浸月站在人群外围,并未往前挤。
顾玄夜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戏台,实则更多地是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和行人。
江浸月则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目光掠过那些沉浸在戏曲中的朴实面孔,感受着这与玄京和姑苏都截然不同的、更加鲜活而生动的市井气息。
然而,渐渐地,江浸月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戏台上,而是落在了戏台侧后方,几个看似寻常、倚着货堆闲聊的汉子身上。
那几人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与周围的脚夫、船工并无二致,但他们站立的姿态,眼神交换的瞬间,以及他们看似随意搁在货堆上的手——虎口处有着不易察觉的厚茧,那绝非长期劳作形成的,更像是……常年握持兵器所致。
更让她心生警惕的是,她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卖竹器的摊位后,那个一直低着头、似乎对生意毫不在心的摊主,偶尔抬眼望向他们这个方向时,眼神锐利如鹰,绝非寻常商贩。
一股若有若无的、被窥视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她不动声色地稍稍靠近了顾玄夜一步,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道:“玄夜,我们该回去了。”
顾玄夜正看着戏台,闻言侧首看她,见她神色虽平静,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面上慵懒闲适的笑容未变,目光却已如同最精细的筛子,飞快地扫过四周。
“哦?可是觉得这戏无趣?”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情侣间的寻常对话,同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做出要护着她离开人群的姿态。
“嗯,有些吵了。”
江浸月配合地点头,身体顺势向他靠拢。
就在他们转身欲走的刹那,异变陡生!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猛地从戏台方向传来!
原本正在唱着的“戏子”猛地抽出藏在戏服下的钢刀,而台下那几个看似闲聊的汉子,也同时暴起,手中赫然握着明晃晃的短刃,目标明确——直指顾玄夜!
“有刺客!保护公子!”
墨羽的怒吼声几乎与那金铁声同时响起!
他与两名侍卫瞬间拔出隐藏的兵器,如同猛虎般扑上前,拦住了最先冲过来的几名刺客。
人群顿时大乱!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翻倒声响成一片,原本热闹的街口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战场。
顾玄夜脸色一沉,将江浸月紧紧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混乱的场面。
刺客人数不少,约有十余人,而且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死士。
墨羽三人虽勇,但双拳难敌四手,一时被缠住,难以完全护得周全。
蕊珠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云卷的胳膊。
云卷也是花容失色,但还强自镇定,拉着蕊珠试图往人少的地方躲。
混乱中,一名刺客觑准空隙,绕过墨羽的拦截,手中短刃带着寒光,直刺顾玄夜侧肋!角度刁钻,速度极快!
“殿下小心!”
墨羽目眦欲裂,却被另外两人死死缠住,救援不及。
顾玄夜反应极快,侧身欲避,但那刺客似乎算准了他的反应,刀势随之变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顾玄夜护在身后的江浸月,眸中寒光一闪!
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和暗中观察,让她对场中形势有着清晰的判断。
她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尖叫,在那刺客变招的瞬间,她猛地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个蝴蝶糖人,用尽全力掷向了那名刺客的面门!
糖人脆弱,但在她巧劲投掷下,精准地砸向刺客的眼睛。
那刺客下意识地偏头一躲,动作不由得慢了半分!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迟缓!
顾玄夜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原本侧避的身形猛地一顿,右脚如电踢出,精准地踹在刺客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刺客惨叫一声,短刀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江浸月并未停歇。
她目光飞快扫过,看到旁边一个被撞翻的馄饨摊,滚烫的汤水泼了一地。
她毫不犹豫,拉起顾玄夜的手,低喝一声:“这边!”
她带着他,灵巧地避开混乱的人群和地上的狼藉,迅速退向街边一处相对坚固的、堆放着不少杂物的墙角。
这个位置,背靠墙壁,减少了被背后偷袭的可能,前方视野相对开阔,且有杂物可作为临时掩体。
她的动作流畅而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
顾玄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但身体却本能地跟随她的引导。
退到墙角后,他立刻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目光冰冷地看向战场。
有了这片刻的喘息,墨羽也终于奋力解决了纠缠他的两人,与其他两名侍卫汇合,且战且退,向他们靠拢过来。
那名被踢断手腕的刺客,还想挣扎着冲过来,却被江浸月之前观察到的、那个卖竹器的“摊主”——实则是墨羽安排的暗卫——从侧面猛地扑倒,一刀结果了性命。
局势瞬间逆转。
剩余的刺客见事不可为,领头之人发出一声唿哨,几人迅速虚晃几招,混入四散奔逃的人群中,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口一片狼藉,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百姓和几具刺客的尸体。
墨羽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后怕与愧疚:“属下护卫不力,让公子和姑娘受惊了!请公子责罚!”
顾玄夜摆了摆手,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身后的江浸月身上,仔细打量,确认她毫发无伤后,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看向江浸月,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震惊、探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沉的欣赏与悸动。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鬓边因方才疾跑而散落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我竟不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赞叹,
“我的月儿,不仅有倾国之姿,解语之才,更有临危不乱之智,慧眼识局之能。”
方才那一刻,她的冷静,她的果决,她那精准的一掷和迅速找到安全位置的判断力,绝非寻常深闺女子所能拥有。
这甚至超越了许多久经训练的侍卫。
江浸月微微平复着呼吸,迎上他灼热的目光,轻声道:“不过是求生本能罢了。在醉仙楼那些年,若学不会察言观色,分辨危险,早已尸骨无存。”
“还要多谢殿下教浸月武艺……不然我也未必能助殿下脱险……”
她说得平淡,顾玄夜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想起她不堪的过往,那些他未曾参与、却塑造了如今这个她的苦难岁月。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仅仅是他想要保护和拥有的女子,更是一个拥有独立灵魂和非凡能力的伙伴。
墨羽和周围的侍卫看着江浸月,眼神也彻底变了。
之前的尊重,或许更多是源于主子的态度,而此刻,那目光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蕊珠更是扑过来,带着哭腔:“姑娘!您没事吧!刚才吓死奴婢了!”
云卷也走上前,垂眸道:“姑娘临危不乱,令人钦佩。”
只是那垂下的眼帘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
顾玄夜握住江浸月的手,她的手心微凉,却异常稳定。
“我们回去。”
他沉声道,不再多看那狼藉的现场一眼。
有些账,需要慢慢算。
但此刻,他心中满溢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狂喜。
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如同一块试金石,让江浸月身上那被温柔表象所掩盖的锋芒与智慧,骤然出鞘,光华夺目。
也让顾玄夜看清,站在他身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