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透。
扬州城的灯火大多熄了,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巷弄里空空地响。韦小宝揣着那包金子,走在回丽春院的路上,脚步很轻,却很稳。
金子很沉。
十锭金元宝,用红布裹着,揣在怀里,压得胸口发闷。可韦小宝喜欢这种闷,这闷让他觉得踏实,觉得活着,觉得这世道再操蛋,也还有东西是实在的。
双儿和阿珂跟在身后,都没说话。她们也累,但眼里的光不一样了。那光里有了盼头,像夜行的人看见了远处的灯。
丽春院的后门虚掩着。
韦小宝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母亲房里还亮着灯,昏黄的灯光从窗纸透出来,暖暖的,像豆。
他让双儿和阿珂先回房歇着,自己轻手轻脚走到母亲门前,敲了敲。
“娘,是我。”
门开了,韦春花披着件旧夹袄,头发散着,脸上还带着病容,可眼睛亮亮的:“小宝,怎么样?”
韦小宝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包金子,解开红布,放在桌上。
十锭金元宝,在油灯下黄澄澄的,闪着诱人的光。
韦春花愣住了,看看金子,又看看韦小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陈家捉鬼的酬金,”韦小宝咧嘴一笑,“五百两,足色。”
韦春花伸手摸了摸金子,又缩回来,像被烫着似的:“这么多?你……你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没有,”韦小宝在她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就是帮人捉了几个装神弄鬼的小贼,陈老爷大方,给的酬金。”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韦春花不是傻子。她在风月场里混了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听过?五百两金子,能买十条人命。捉几个小贼,值这个价?
可她没问。
儿子长大了,有本事了,能赚这么多钱回来,是好事。至于这钱怎么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钱了,就能治病,就能活命,就能把这破院子修一修,让那些走了的姑娘们再回来。
“娘,”韦小宝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心里那点得意忽然淡了,变成一种酸涩的疼,“明儿咱就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您这病,一定能好。”
韦春花点点头,眼泪忽然就掉下来,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
“好,好,”她哽咽着,“我儿子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第二天一早,韦小宝就出了门。
他没带双儿,也没带阿珂,就一个人,揣着锭金子,在扬州城里转悠。
扬州还是那个扬州,可又不一样了。
街还是那些街,铺子还是那些铺子,可人少了,也冷清了。南边在打仗,北边在闹灾,有钱的跑了,没钱的等死,中间那些不上不下的,就夹在缝里,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韦小宝先去了药铺。
“回春堂”,扬州城里最有名的药铺,坐堂的是个老大夫,姓胡,据说祖上在太医院当过差。
韦小宝进去时,胡大夫正在给个妇人把脉,眉头皱着,像能夹死苍蝇。
“胡大夫,”韦小宝等那妇人走了,才上前,把那锭金子放在桌上,“给我娘看病。”
胡大夫抬起头,看了眼金子,又看了眼韦小宝,没动。
“您娘是……”
“韦春花,丽春院的。”韦小宝说。
胡大夫“哦”了一声,眼神有点怪。韦小宝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丽春院的老鸨,烟花巷的女人,不干净。
但他不在乎。
“这金子,够不够?”他问。
胡大夫拈起金子,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成色,这才点点头:“够了。令堂是什么病症?”
韦小宝把母亲的症状说了,咳,喘,胸口疼,夜里出虚汗。胡大夫听了,沉吟半晌,提笔开了张方子。
“肺痨,伤了根本,”胡大夫一边写一边说,“这病得慢慢养。我开个方子,先吃三副,看看效果。饮食要清淡,忌油腻,忌生冷,忌动气。另外……”
他顿了顿,抬头看韦小宝:“最好换个地方住。丽春院那地方,人多,杂,空气不好,对病不利。”
韦小宝点点头,接过方子,又摸出锭碎银子放在桌上:“有劳。”
从药铺出来,韦小宝又去了木匠铺、瓦匠铺、漆匠铺。
丽春院要修,门窗要换,墙要补,漆要重新刷。他一家家问价,讨价还价,把那些匠人磨得没办法,最后以最便宜的价钱,定下了工料。
“三天,三天后开工。”木匠铺的老板是个矮胖汉子,拍着胸脯保证。
“行,”韦小宝说,“工钱我一天一结,不拖不欠。但活要干好,干不好,我一文不给。”
“您放心,”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包您满意。”
忙完这些,已是晌午。
韦小宝找了家小面馆,要了碗阳春面,加个荷包蛋。面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他拿起筷子,却忽然没了胃口。
他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忽然想起在京城的时候。
那时候他吃什么?御膳房的点心,江南的鲜鱼,塞外的羊肉。吃不完就赏给下人,或者倒掉。一碗面?呵,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可现在,他看着这碗面,却觉得珍贵。
因为这是他用自己的本事,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他用筷子搅了搅面,大口大口吃起来。面有点咸,汤有点油,荷包蛋煎老了,可他觉得香,真香。
吃到一半,隔壁桌两个人的谈话,飘进他耳朵里。
“听说了吗?陈家昨晚上出事了。”
“哪个陈家?”
“还能哪个?东关街那个,盐商陈文亮。”
“什么事?”
“闹鬼啊!闹了半个月了,昨晚上请了个天师,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鬼捉到了,是人扮的!”
“人扮的?谁这么大胆?”
“还能有谁?他弟弟,陈文远!听说为争家产,想把他大哥吓死。结果天师厉害,当场拆穿,陈文亮一气之下,把弟弟赶去乡下了。”
“啧啧,真是家丑……”
两人还在说,韦小宝已经放下筷子,摸出两个铜板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他不想听。
陈家的恩怨,跟他没关系。他拿了钱,办了事,两清。至于陈文远会不会报复,陈文亮能不能活,那是他们陈家的事。
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这五百两金子,变成更多的钱。
回到丽春院,双儿正在煎药。
药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响,满院子都是苦味。阿珂在院子里练剑,剑光闪闪,身姿轻盈。苏荃靠在躺椅上,盖着毯子晒太阳,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建宁、方怡、沐剑屏在屋里说着话,声音细细的,像春天的燕子。
韦小宝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
这就是他的家。
破败,寒酸,可真实,温暖。
“相公回来了。”双儿看见他,眼睛一亮。
韦小宝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包东西,递给双儿:“路上买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
双儿接过来,脸红了红,小声说:“谢谢相公。”
韦小宝又走到苏荃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好些没?”
“好多了,”苏荃笑笑,手指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就是躺得骨头都软了。”
“软了就起来走走,”韦小宝说,“等院子修好了,我给你弄个花园,种满花,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苏荃看着他,眼神温柔:“你打算在扬州长住?”
“长住,”韦小宝点头,“京城回不去了,别的地方也不熟。扬州挺好,是我家。”
他说着,站起来,拍拍手,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有件事,跟你们商量。”
众人都看着他。
“咱们现在有五百两金子,”韦小宝说,“治病的治病,修房子的修房子,剩下的,我想做点小生意。”
“什么生意?”阿珂问。
“开个茶馆,”韦小宝说,“就在这丽春院对面,我看了,有间铺子要转让,位置好,价钱也合适。”
“茶馆?”方怡皱了皱眉,“你会做生意吗?”
“不会可以学,”韦小宝咧嘴一笑,“再说,开茶馆又不难。卖茶,卖点心,说书的,唱曲的,热闹就行。咱们这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开茶馆,消息灵通,也能认识不少人。”
他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听着,都觉得有道理。
“可咱们没人会泡茶啊。”沐剑屏小声说。
“我会,”双儿举手,“我娘以前是茶商的女儿,我从小就跟她学泡茶。”
“我会做点心,”方怡说,“在沐王府的时候,跟厨子学过几手。”
“我管账,”苏荃说,“神龙教的账,都是我管的。”
“我……”阿珂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她只会练剑,不会别的。
韦小宝看她一眼,笑了:“你当老板娘,往柜台后面一站,保证客人挤破门。”
阿珂脸一红,啐了他一口。
建宁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那我呢?我能干什么?”
韦小宝看她一眼。这位公主殿下,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能干什么?
“你……”他想了想,“你就当个吉祥物,坐在那儿,让人看看,咱们茶馆的姑娘,比宫里的娘娘还漂亮。”
建宁“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却红了。
她知道,韦小宝是在给她找事做,让她觉得自己有用。
“行,”韦小宝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等院子修好,茶馆开张,咱们从头开始,过安生日子。”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像有光。
众人看着他,也都笑了。
是啊,从头开始。
三天后,木匠瓦匠漆匠都来了,丽春院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韦小宝亲自监工,指挥这个,吆喝那个,忙得脚不沾地。双儿和阿珂帮着打下手,苏荃靠在躺椅上,看着账本,建宁和方怡沐剑屏打扫屋子,洗洗涮涮。
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砖瓦、油漆桶,乱糟糟的,可每个人都觉得,有希望了。
第四天,韦小宝去把那间铺子盘了下来。
铺子不大,前后两进,前面是店面,后面是个小院,能住人。原来的老板要回老家,急着出手,价钱压得很低。韦小宝没还价,直接付了定金,拿了地契。
从衙门办完手续出来,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把扬州城的屋顶染成金色。运河上波光粼粼,船来船往,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喊着号子,小贩吆喝着,孩子追着跑。
韦小宝站在街口,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扬州真他妈的好。
不是京城那种金碧辉煌的好,是那种烟火气的好,是那种活生生的,能闻到饭香,能听见人声,能踩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的好。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有运河的水汽,有不知哪家飘来的桂花香。
自由。
他忽然想起这个词。
没银子的时候,自由是冷的,是空的,是站在荒野里,前后左右都是路,却不知道往哪走。
有银子了,自由是暖的,是实的,是站在家门口,知道屋里有人等着,锅里有饭热着。
他咧嘴笑了,哼着小曲,晃悠着往回走。
走到半路,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是个半大孩子,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撞了他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韦小宝摸摸怀里,金子还在。他笑了笑,没在意。
可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转身,看向那孩子跑走的方向。
不对。
那孩子撞他的时候,手很快,在他怀里摸了一把。可他怀里除了金子,还有别的东西——
羊皮地图。
韦小宝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摸了摸放地图的位置,空了。
地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