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之盟》缔结的消息,如同积蓄了许久终于沛然降下的甘霖,又似一阵和煦的春风,迅速拂过了饱受战火摧残、千疮百孔的天南大地。当妖族联军主力开始有序后撤,第一批赔偿物资——包括那批饱含争议、品质被胡三爷吹上天的浆果——顺利交割的消息被联军统帅部以最正式的方式公告天下后,持续数年的、被称为“妖乱天下”的惨烈战争,终于在无数人复杂难言、交织着喜悦、悲伤、茫然与期盼的目光中,正式落下了帷幕。
镇妖关内,压抑了太久的欢庆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长久以来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硝烟气息,似乎都被浓郁的酒精和食物的香气驱散。修士与凡人前所未有地混杂在狭窄而破损的街道上,载歌载舞,失去了往日的界限。美酒如同不要钱般从各家商铺、甚至军需仓库中搬出,如同汩汩溪流在激动的人群中传递、泼洒。就连一向军纪严明、面色冷峻的巡逻队士兵,今日也难得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角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看着几个喝得醉醺醺、袒露着古铜色胸膛的体修,抱着几乎与他们等高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爬上残破的城墙垛口,对着关外万古妖森的方向引吭高歌,歌声粗犷却跑调跑到九霄云外,连远处负责警戒的妖族哨兵都忍不住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近乎滑稽的扭曲表情。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符师,激动地死死抓着身旁同伴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眶迅速泛红,声音带着哽咽,“张师兄,你听到了吗?我们可以……我可以回老家,去看看爹娘种的灵谷了!不知道那几亩灵田,荒了没有……”
被他抓住的同伴,是一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气息沉凝的剑修。他身上的战袍虽然洗过,却依旧能看出深浸的血色痕迹。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那只布满老茧、稳定无比的手,重重拍了拍年轻符师单薄的背脊,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是啊,结束了。他娘的……总算熬到头了。” 他的目光掠过狂欢的人群,投向远方天际那抹残阳,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化开的痛楚,“可惜……老王、铁头他们,看不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更多言语,默默地将手中粗陶碗里醇烈灼喉的酒液,郑重地、一点点洒在脚下这片浸透了同袍热血的土地上,以此祭奠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英魂。周围喧嚣的声浪,仿佛在这一刻为他们静止了片刻。
在这片近乎失控的狂欢喜庆中,陆明渊却选择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是关内最高的一处了望塔,也是昔日战况最激烈时,用来观测妖族大军动向的地方。塔身还残留着法术轰击的焦黑痕迹和利器劈砍的深槽。从这里凭栏远眺,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远方,妖族大军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秩序井然却又带着一种仓皇的意味,缓缓没入万古妖森那深沉得化不开的浓绿之中。旌旗偃伏,妖气收敛,曾经遮天蔽日的飞行妖族也稀疏了许多。
小荷安静地站在他身侧,手中端着一碗一直用灵力小心温着的灵药茶。药茶散发着淡淡的苦涩与清香,是她根据陆明渊体内复杂的伤势特意调配的。“哥哥,大家都在下面庆祝,你不下去吗?玄胤真人他们说,今天可以破例……”
陆明渊接过那碗温度恰好的药茶,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他略显苍白而疲惫的脸庞,却未能柔和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深邃。“让他们好好高兴一下吧。”他望着远方那不断收缩的妖族阵线,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这场胜利,这份和平,他们等待得太久,也付出得太多了。” 他的目光从远方收回,缓缓扫过关内每一个欢腾的角落。
他看到那些曾经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皱一下、坚毅冷酷的高级将领们,此刻竟如同新入伍的毛头小子般,勾肩搭背,用嘶哑的喉咙唱着不成调、却充满了血与火记忆的战歌,脸上泪水与酒水混在一起,肆无忌惮地流淌。他看到许多年轻的修士们,迫不及待地脱下那身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变得硬邦邦的战袍,换上虽然朴素却干净整洁的寻常衣衫,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是对修行、对漫长未来、对一切战争之外美好事物的憧憬与希望。他还看到那些更多的是由凡人组成的辅兵和城防军们,他们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从家乡带来的、或许早已失去灵光的护身符,或是妻儿缝制的平安结,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纯粹的喜悦。
“只是,战争真的结束了吗?”陆明渊轻声问,这声音太轻,更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小荷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充满了生命张力的景象,沉默了片刻,才柔声答道:“至少,大规模的厮杀停止了。边界划定了,条约也签订了。对关内绝大多数人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啊,对大多数人来说。”陆明渊重复了一句,仰头饮了一口微苦的药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仿佛勾动了体内更深处的隐痛。那场决定性的祖庭之战有多么惨烈,只有亲历者才知。体内那些顽固的暗伤仍在隐隐作痛,如同无声的烙印。萧逸那决绝的、燃烧了一切冲向敌阵的背影;石峰、赵青为了给他创造一线生机,毫不犹豫引爆金丹炸开的刺目血雾;璇玑仙子以身为引、最终连同阵法一起湮灭的璀璨光华……那一幕幕画面,并未因眼前这普天同庆的欢腾而有丝毫淡去,反而在这种极致的喧闹对比下,显得愈发清晰和沉重。
战争的结束,对于真正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亲历者而言,从来不是一个轻飘飘的句号,而是一个漫长的、需要与无数惨痛记忆和身心创伤学习共存的开始。
这时,一阵特别的、极具穿透力的喧闹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见下方一条较为宽敞的街道上,草狐族的胡三爷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了一身极其不合身、袖子长得能甩出水袖的月白色人族儒衫,头上还歪戴着一顶秀才方巾,正拉着一位明显已经喝得找不到北的人族长老(似乎是掌管部分后勤资源的李长老),唾沫横飞地推销着他那构思“宏大”的“跨界贸易宏伟蓝图”:
“……李长老!我的好兄弟!听我的,绝对没错!”胡三爷挥舞着过长的袖子,眼睛亮得吓人,“把我们狐族特产、饱含月华之力的精品浆果,配上沼蛙族那清冽甘甜、富含灵能的清泉水,再用铃羊族秘制的、带着百草清香的顶级草料进行发酵!三族精华,融于一炉,酿出的‘百果和平酿’,寓意深远,滋味绝伦!绝对能风靡人妖两界,成为和平象征!到时候,那灵石还不是像大江大河一样,哗哗地往咱们口袋里流?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老话,叫‘和气生财’嘛!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那位李长老醉眼朦胧,站都站不稳,全靠两名想笑又不敢笑的弟子扶着,他用力拍着胡三爷瘦削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精明的老狐狸直接拍进石板地里),舌头打结地应和道:“好!好主意!胡老弟……呃,是胡族长!有见识!有魄力!这事……包,包在我身上!回头……等我酒醒了,不,明天!明天我就禀明掌门,咱们……合伙!干一番大事业!”
看着这堪称“人狐情未了”的商业奇景,以及周围围观者那忍俊不禁的表情,陆明渊和小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笑意,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这混乱、滑稽,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与最原始欲望的景象,或许,正是和平最真实、最接地气的模样。它不完美,却足够鲜活。
“走吧,”陆明渊将空了的药碗递还给小荷,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酒香、食物香气和淡淡硝烟味的空气,“我们也该下去看看了。玄胤师尊和凌霄师伯他们,应该还有关于战后的事情要交代。”
当他和小荷并肩走下布满历史刻痕的了望塔,真正融入那片沸腾欢腾的人海时,立刻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关注。不断有人认出他这位在最终决战中力挽狂澜的英雄,激动地向他躬身行礼、真诚地道谢,甚至有一些情绪过于高涨的年轻修士想将他抬起来抛向空中庆祝,都被他温和而坚定地摆手拒绝了。他并不习惯,也不需要这样的个人崇拜。
他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看到“魅影”柳如烟正被一群满脸崇拜的年轻弟子围着,讲述着某些惊心动魄的敌后侦查与破坏行动的经历,她巧笑嫣然,语气轻松,但那双妩媚的眸子深处,却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与落寞,或许是想起了某些永远无法再见的同伴。他看到徐进、肖明等一直跟随他的老部下,正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试图将几个喝得烂醉如泥、又哭又笑的同门从人堆里拖出来,扛回营房去休息,他们脸上交织着无奈、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战争结束了。
活着的人,无论带着怎样的伤痛与记忆,都必须擦干眼泪和血迹,继续前行。
在联军统帅部那扇略显沉重的大门口,他遇到了正准备出来寻他的玄胤真人和凌霄真人。两位人族擎天巨柱般的人物,此刻脸上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明睿智。
“感觉如何?”凌霄真人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直透人心。
陆明渊在两位师长面前没有掩饰,沉默了片刻,如实回答:“很复杂。为来之不易的和平感到由衷欣喜,为那些无法看到今日的牺牲者感到深切痛惜,同时……也为看不清轮廓的未来,感到一丝迷茫。”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当喧嚣散去之后。”
两位真人对视一眼,皆露出了然与理解的神色。玄胤真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迷茫是正常的,明渊。仗打完了,尸山血海闯过来了,但接下来要面对的,或许是比明刀明枪的战争更为复杂的局面——家园的重建、秩序的重塑、人心的安抚与凝聚,以及与妖族之间漫长而敏感的共存。这每一条,都需要耗费无数心力。你的路,还很长,而接下来的这一段,或许比战场更为考验心性。”
凌霄真人没有说话,只是递过一枚散发着淡淡灵光的玉简:“这是联盟几位核心长老初步拟定的,关于战后重建及各边境区域维稳的计划草案。你伤势未愈,本源有亏,本不该让你再劳心费神,但有些关键环节,非你参与不可。你先拿去看看,心中有个数。待这场庆典过后,我们再召集相关人员,详细商议。”
陆明渊双手接过那枚看似轻盈、实则承载着万千生灵未来的玉简,神识略微向内一扫,便感受到了其中沉甸甸的责任与千头万绪的难题。他点了点头,将玉简收起:“弟子明白。”
当他再次转身,望向那片依旧在燃烧着激情、释放着压抑太久情绪的欢庆海洋时,夕阳正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而恢弘的橘红色,金色的余晖洒在镇妖关的残垣断壁和每一张笑脸上,仿佛为这一切镀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辉光。战争的阴霾,似乎真的正在这夕阳与灯火中渐渐散去。
只是,在他神识的最深处,那缕如同附骨之疽、若有若无的、被某种超越理解的存在窥视着的冰冷寒意,依旧清晰可辨,并未因这凡间的和平而有丝毫减弱。它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意识的底层。
战争结束了。
但另一场无声的、或许更为诡谲凶险的、关乎命运与更高层次秘密的博弈,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微微吸了口气,握紧了手中那枚承载着现实责任的玉简,不再停留,迈开沉稳的步伐,坚定地走向那片属于生者的、喧嚣而真实、充满了烟火人气的灯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