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甬江码头,连江水拍岸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
沈前锋蹲在废弃仓库二楼的破窗后,透过特意留出的缝隙,盯着三百米外的三号龙门吊。那钢铁骨架在稀疏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江面上偶尔有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光束切开浓雾,又在下一刻被黑暗吞没。
“陈默那边准备好了?”
潘丽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地。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工装,头发完全塞进帽子里,脸上抹了些煤灰,整个人几乎融进仓库的阴影中。
“半小时前就位了。”沈前锋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目标区域,“他在龙门吊西侧三十米的下水道入口布置了绊索和石灰包,东侧仓库屋顶安排了三个观察点。”
“石灰包?”潘丽娟微微皱眉。
“特制的。”沈前锋从脚边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解开系绳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粉末,“掺了细铁屑和辣椒粉,一旦炸开,不仅能迷人眼,还会干扰警犬的嗅觉。陈默还加了点料——如果沾到皮肤上,会持续发痒两三个小时。”
潘丽娟接过布袋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被刺鼻的气味呛得偏过头去:“你这朋友……心思够巧。”
“搞机械的人,手巧,心也细。”沈前锋将布袋重新系好放回包里,“他父亲原来是沪上造船厂的老师傅,淞沪会战时厂子被炸,老人没逃出来。陈默带着母亲逃到甬城,靠修钟表过活,心里一直憋着火。”
这些话是陈默前几日喝酒时断断续续说出来的。那晚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眼睛通红,握着改锥的手一直在抖:“沈先生,您给我图纸,我就能造出咬死那些日本船的东西。我爹修了一辈子船,我得让那些毁船的人付出代价。”
仓库里安静了片刻,只有远处江水的声音。
“阿祥他们呢?”沈前锋换了个话题。
“四个孩子,分两班。”潘丽娟在窗边另一侧蹲下,也望向码头方向,“两个扮成捡煤渣的,在码头南边那片煤堆附近活动。另外两个装成打架被赶出来的小工,缩在三号仓库后面的窝棚里。老歪的工棚在东北角,他们那个位置刚好能看见门口。”
“那孩子胆子太大了。”沈前锋摇摇头,“上次让他去盯梢松井常去的那家茶馆,他居然扮成卖花生米的,凑到窗根底下听了一刻钟。”
“穷人家的孩子,要想活命,就得学会察言观色、胆大心细。”潘丽娟的声音很平静,“阿祥爹娘前年染瘟疫没了,他带着妹妹在码头混饭吃,被工头打过,被日本兵踹过,也被巡警追过。他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运气。”
沈前锋没接话。他想起了自己穿越前在军事论坛上和人争论“历史穿越者该如何自处”的夜晚。那时候他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喝着冰可乐,侃侃而谈什么“技术碾压”、“降维打击”。如今真的站在1938年的寒风里,看着这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他才明白那些纸上谈兵的构想有多苍白。
系统界面在视野边缘泛着微光。当前任务还是那个金色的字样:【破坏码头扩建计划,延缓日军物资转运。进度:37%】。任务已经发布了二十多天,进度条却爬得缓慢。不是他不努力,而是现实远比游戏复杂——要协调各方,要应对突发情况,要提防明枪暗箭。
“你在想什么?”潘丽娟忽然问。
沈前锋收回思绪:“想老歪会不会上钩。”
“他会。”潘丽娟的语气很肯定,“贪心的人,尝过一次甜头,就忍不住想尝第二次。日本人给他的银元,够他一家老小吃喝半年。他既然已经出卖过一次工友,就不会介意出卖第二次。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乱世里,心里那杆秤早就歪了。”
“你觉得他今晚会去报信?”
“不是今晚,就是明晚。”潘丽娟看了眼怀表,“我们放出的消息是‘明晚子时’,但老歪不傻。他如果真想立功拿赏钱,一定会提前去报信——这样日本人才能提前布置埋伏。我猜……他会在今天天亮前动身。”
沈前锋点点头。这个判断和他想的一样。
两人又沉默下来,各自盯着夜色中的码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沈前锋从空间里取出两小块巧克力,递了一块给潘丽娟。她接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看包装纸上陌生的外文字母,没有多问,剥开锡纸轻轻咬了一口。
“甜。”她低声说。
“能提神。”沈前锋也吃着巧克力,目光没有离开窗外。
凌晨四点十分,江面上的雾气更浓了。探照灯的光束在雾中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能见度降到不足五十米。这是个好消息——大雾能掩护行动,也能干扰日军的观察。
“有动静。”潘丽娟忽然压低声音。
沈前锋立刻凝神望去。三号龙门吊方向一切如常,但东北角工棚区域,一个模糊的人影从其中一间棚屋里溜了出来。那人影猫着腰,贴着工棚的阴影快速移动,动作熟练得不像普通工人。
“是老歪?”沈前锋眯起眼睛。距离太远,雾气又重,看不清脸。
“看身形像。”潘丽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管——那是陈默用望远镜镜片改装的单筒观察镜,只有巴掌长,但能放大三倍。她将铜管凑到眼前,调整焦距。
几秒钟后,她肯定地说:“是他。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灰袄子,左肩的补丁是蓝色的,我白天特意留意过。”
人影已经溜到了工棚区边缘,停在一堆废弃的木料后面,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四周。码头上的日军哨兵每隔十五分钟巡逻一次,这个时间点刚刚过去一班。
“他要动了。”潘丽娟收起观察镜,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握在手里。
沈前锋也从空间里取出了那把改装过的气手枪。这不是真枪,发射的是浸过麻醉药的钢针,有效射程只有二十米,但胜在无声。他检查了弹舱,又摸了摸腰间皮带上挂着的几个小布袋——里面是烟雾弹和闪光弹,都是系统初期解锁的物资,数量有限,必须用在刀刃上。
老歪开始移动了。他没有走向码头正门的方向——那里有日军固定哨——而是折向西侧,沿着一条堆满废弃轮胎和铁桶的小路潜行。那条小路通往码头围墙的一个破口,外面是乱葬岗和荒滩,平时很少有人走。
“果然选这条路。”潘丽娟冷笑,“他知道正门有日本兵,从那里出去太显眼。这破口还是三个月前台风刮塌的,一直没修,工人们有时候偷懒从那里溜出去喝酒。”
“阿祥他们跟上了吗?”
“应该跟上了。”潘丽娟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两声夜猫子的叫声,一长一短。这是事先约好的信号——目标已出动,正在跟踪。
沈前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我们也该动身了。陷阱在三号龙门吊附近,但老歪要报信,得先出码头。我们得在他和日本人接上头之前截住他。”
“不。”潘丽娟按住他的手臂,“让阿祥他们先跟。老歪现在警惕性很高,我们靠太近容易被发现。而且……我想看看,来接头的日本人是谁。”
沈前锋明白了她的意思。抓老歪是次要的,顺藤摸瓜找出他在日军内部的接头人才是关键。如果能挖出这条线,或许能反过来给松井设个局。
两人悄悄溜出废弃仓库,沿着早就勘察好的路线向围墙破口方向移动。沈前锋在前,潘丽娟落后三步,彼此保持着既能互相照应又不会互相妨碍的距离。这是多次配合后形成的默契。
码头的夜晚并不安静。远处货轮鸣笛,近处铁链碰撞,还有不知哪台机器发出的低鸣。这些声音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沈前锋的靴底特意缠了布条,踩在碎石子路上几乎无声。
十分钟后,他们接近了围墙破口。那是一个宽约两米的缺口,砖石散落一地,断裂的钢筋像野兽的獠牙般指向夜空。缺口外就是荒滩,长满半人高的芦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潘丽娟打了个手势,两人分别隐身在缺口两侧的阴影里。
时间又过去五分钟。荒滩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沈前锋屏住呼吸,将气手枪举到齐肩高度。
老歪的身影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他站在缺口处,回头朝码头方向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踪,这才快步穿过破口,踏上了荒滩的泥地。他的脚步很快,几乎是小跑着向江滩方向去——那里有几条废弃的渔船,是流浪汉和偷渡客偶尔栖身的地方。
沈前锋和潘丽娟对视一眼,同时跟上。
荒滩的地形比码头复杂得多。这里堆积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垃圾、腐烂的水草、还有不知何年何月沉没的破船残骸。老歪显然对这里很熟,左拐右绕,专挑隐蔽的路线走。有好几次,沈前锋差点跟丢,全靠潘丽娟敏锐的方向感才重新锁定目标。
又跟了约莫七八分钟,老歪在一艘倒扣的破木船前停了下来。那船体一半陷在泥里,船底长满了青苔。他左右看看,然后蹲下身,用手在船尾某处抠了几下。
“他在发信号。”潘丽娟用气声说。
果然,几秒钟后,破船另一侧的阴影里,走出了两个人。都穿着深色衣服,其中一个手里提着盏蒙着黑布的风灯,只透出一点点微光。
沈前锋借着那点光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两个中国人,不是日本人。一个四十多岁,留着两撇胡子,眼睛细小;另一个年轻些,膀大腰圆,像是打手。
“妈的,怎么才来?”年轻的那个粗声粗气地说,声音在寂静的江滩上传得很远。
老歪连忙赔笑:“王哥,刘哥,码头里看得紧,不好出来。您二位久等了。”
被称作王哥的中年人上下打量老歪,细小的眼睛里闪着精光:“少废话。有新消息?”
“有有有!”老歪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那些人要动手了,明晚子时,目标是三号龙门吊。他们准备了炸药,说是要炸掉那台吊机,让码头瘫痪。”
王哥和刘哥对视一眼。
“消息可靠?”王哥问。
“可靠!我亲耳听潘掌柜和陈师傅说的。”老歪急切地说,“潘掌柜就是那个药铺的女掌柜,她是共产党!陈师傅是修钟表的,但会做炸弹!还有个南洋来的沈老板,他出钱……”
“沈老板?”王哥打断他,“详细说说这个人。”
老歪把自己知道的关于沈前锋的信息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南洋归国商人,有钱,经常和潘丽娟私下见面,还资助工人罢工,最近在打听码头的水文情况……
沈前锋在暗处听得心头一紧。老歪知道得比他想象的要多。虽然都是碎片信息,但如果落到松井手里,足够拼凑出一个危险的轮廓。
潘丽娟的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示意他冷静。
江滩上,对话还在继续。
“就这些?”王哥似乎不太满意。
“就、就这些了。”老歪搓着手,“王哥,您看这次的消息……值多少?”
王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在手里掂了掂,银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老歪的眼睛立刻亮了。
但王哥没有马上把钱袋递过去,而是慢悠悠地说:“老歪啊,太君说了,光是消息不够。你要是真想拿赏钱,得帮我们做件事。”
“什么事?您说!”
“明晚他们行动的时候,你想办法在炸药上动点手脚。”王哥的声音阴冷下来,“不用你全破坏,只要让炸药威力减半,或者提前引爆就行。事成之后,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老歪愣住了:“五、五十块?”
“五百。”王哥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而且是日本正金银行的银元,成色足,到哪里都能用。”
老歪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五百银元,在眼下这年月,够在乡下买十几亩好地,盖个大院子,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
“可、可我怎么动手脚?”老歪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那些炸药都是陈师傅亲自保管,我看都看不到……”
“那是你的事。”王哥把玩着钱袋,“老歪,想想你老娘,还有你弟弟。他们还在乡下啃红薯吧?有了这笔钱,你可以把他们接进城,租个干净房子,顿顿有肉吃。你弟弟不是想上学吗?送他去洋学堂。”
老歪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刘哥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气大得让老歪踉跄了一下:“兄弟,别犯傻。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些共产党给你什么了?几句空话,几顿饱饭?能比得上真金白银?”
漫长的沉默。
江风吹过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我……我做。”老歪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我需要一样东西。”
“说。”
“一种能让炸药受潮失效的药粉,或者别的什么,不能太明显,得看起来像是保管不善自然受潮。”老歪咬着牙说,“陈师傅懂行,普通的破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王哥笑了:“这个好办。明天中午,老地方,有人会把东西给你。白色纸包,掺进炸药里就行,遇水会慢慢发热,让火药失效,但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
“好。”老歪伸出手,“定金。”
王哥从钱袋里数出十块银元,放在老歪掌心:“先这些。事成之后,剩下的都是你的。”
交易完成,老歪把银元仔细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又左右看了看,转身匆匆离开。王哥和刘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提着风灯消失在破船另一侧的阴影里。
直到三人都走远了,沈前锋和潘丽娟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五百银元。”潘丽娟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条命,外加几十个工友的信任,就值五百银元。”
“对于快要饿死的人来说,五百银元是天文数字。”沈前锋收起气手枪,“而且他们很懂怎么攻心——提到了老歪的家人。”
潘丽娟没说话,只是望着老歪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
“现在怎么办?”沈前锋问,“直接抓了老歪,还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潘丽娟几乎没有犹豫,“明天中午他们交接药粉,我们人赃并获。然后……用老歪钓出后面更大的鱼。”
“你有计划了?”
“有一点眉目。”潘丽娟转身往回走,“先回码头。阿祥他们应该还在跟踪老歪,得通知他们撤回来,别打草惊蛇。”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穿过围墙破口时,沈前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东方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凌晨最深重的黑暗正在退去。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码头上的暗战,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阶段。
回到废弃仓库时,阿祥已经等在里面了。少年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潘姐,沈大哥,我跟了一路!老歪回了工棚,进屋就再没出来。王哥和刘哥往江下游去了,我跟到栈桥那边跟丢了,那边日本兵太多。”
“做得很好。”潘丽娟摸了摸阿祥的头,“去告诉其他几个孩子,今天白天照常活动,但要多留意老歪的动向。记住,千万别被他察觉。”
“明白!”阿祥用力点头,像只灵巧的野猫般溜出了仓库。
仓库里又只剩下沈前锋和潘丽娟两人。天光渐亮,透过破窗照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出几道明亮的光斑。
“去睡会儿吧。”沈前锋说,“今天中午还有一场硬仗。”
“你也休息。”潘丽娟看了看他眼下的青黑,“明天晚上……才是真正的决战。”
两人分开,各自回到临时的隐蔽点。沈前锋躺在铺着干草的地铺上,却毫无睡意。系统界面在眼前浮动,任务进度条依旧停留在37%,但界面上多了一行小字:【支线任务触发:清除内鬼,巩固阵营。奖励:空间扩容5立方米,技能点x1。】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江滩上那一幕——老歪颤抖的手接过银元,眼睛里交织着恐惧和贪婪。
人心啊。
沈前锋翻了个身,听着远处码头渐渐响起的嘈杂声。工人们开始上工了,新的一天在汽笛声中拉开序幕。而在这些为生计奔波的人群中,有些人正悄悄编织着一张网,有些人则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网中的猎物。
他得小心,非常小心。
因为在这场游戏里,走错一步,付出的可能就是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