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的夜晚从来不算真正沉寂。江水拍打木制桩基的哗哗声,搬运工深夜加班时零星的号子与喘息声,还有日伪巡逻队皮靴踏过石板路的整齐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压抑而紧张的背景音。沈前锋站在临江仓库二楼的阴影里,透过一块特意撬松的木板缝隙,望着外面被零星灯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从远处某间仓库飘来的霉味。
他刚刚结束与潘丽娟的又一次秘密碰头。地点就在这间他费了些周折才租下的仓库里。这里堆放着一些掩人耳目的普通货物——桐油、茶叶和廉价的南洋橡胶,真正的核心,则隐藏在角落几个毫不起眼的木箱深处,那里有他从空间里取出的,这个时代绝对无法理解的“小玩意”。
潘丽娟带来的消息让局势更加清晰,也更具风险。叛徒“灰鼠”的存在,像一根毒刺,扎在码头工人群体的内部,不拔除它,任何针对码头的行动都可能随时暴露,招致灭顶之灾。而更直接的威胁是,破坏码头扩建,尤其是可能隐藏在水下的秘密,必须要有合适的工具和方法。靠他一个人,靠空间里有限的现代化装备,不仅效率低下,更容易留下无法解释的痕迹。他需要帮手,需要能将他的“想法”在这个时代落地的人。
潘丽娟离开前,最后说的话言犹在耳:“……陈默,他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理解你那些‘想法’,并且有本事把它们做出来的人。但他很特别,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只对手里的活儿感兴趣。能不能说服他,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安排你们见面,就在你这里。时间……明晚子时。”
此刻,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沈前锋没有睡意,内心并不平静。陈默,这个名字他听潘丽娟提起过几次,一个隐藏在市井深处的能工巧匠,据说没有他修不好的东西,也没有他仿不出的零件,但性格孤僻,几乎不与人交往。这样一个纯粹的技术型人物,会如何看待自己那些跨越时代的构想?会不会因为无法理解而视之为荒谬,甚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是他穿越以来始终面对的课题。他走到一个锁着的木箱前,看似随意地摆弄了几下,实际上已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窥视视线,手指微动,从空间里取出了几样东西——一小块高强度钕磁铁,一截记忆金属丝,还有几张他凭借【基础机械原理理解】技能和现代知识绘制的、尽量用这个时代工匠能看懂的方式表达的草图。草图上有简易的磁性吸附装置的原理分解,有一个利用水压和机械延迟机构触发的起爆装置构想,线条简洁,标注了一些关键的受力点和材料要求。
他将这些东西小心地藏在一堆正常的工具和零件下面。这些,将是他与陈默沟通的“语言”。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当仓库外传来三声间隔有序、模仿江鸥鸣叫的暗号时,沈前锋精神一振。这是潘丽娟约定的信号。他走到仓库侧面的一个小门,轻轻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潘丽娟,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裳,像个寻常的女工,眼神在黑暗中依旧警惕而明亮。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那人比沈前锋略矮,穿着打补丁的黑色短褂,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袋,鼓鼓囊囊的。光线很暗,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感觉出年纪不大,可能二十出头,也可能三十不到,长期的专注劳作让他脸上缺乏表情,显得有些早熟和沉闷。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似乎没有焦点,又仿佛能穿透黑暗,直直地落在沈前锋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器物般的打量,没有任何寒暄或客套的意思。
“进去说。”潘丽娟低声道,侧身让陈默先进,自己则留在门口,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外面的动静,才闪身而入,迅速关好门。
仓库内部只点了一盏马灯,放在角落的一个空木箱上,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三人都站在光影边缘,面孔半明半暗。
潘丽娟简单介绍:“陈默。沈文博,沈老板。”她没有提及双方的真实背景,这是默契,也是保护。
陈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已经从沈前锋身上移开,开始扫视这个仓库的内部环境,尤其是在堆放工具和材料的角落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神锐利,像是在评估一个工作场所的优劣。
沈前锋没有浪费时间客套,直接走到藏东西的木箱旁,将那几张草图拿了出来,铺在另一个较为干净的箱盖上。“潘小姐可能跟你提过,我遇到些技术上的难题,需要打造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陈默没说话,默默走到箱盖前,低头看向那些草图。他的目光一开始是平静的,带着职业性的专注。但很快,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出右手,他的手指修长,但指节粗大,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老茧,指甲缝里带着些许难以洗净的油污。他用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个磁性吸附装置的分解图,沿着沈前锋标注的磁路和力臂线条移动。
“这个……”陈默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吸力,靠什么?寻常磁石,不够。”他指向图中代表磁铁的部分,那里沈前锋只画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并标注了所需的磁力强度范围。
沈前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工具堆下面取出了那块巴掌大的钕磁铁。这磁铁表面经过处理,看起来灰扑扑的,并不起眼。他将其递向陈默。“试试这个。”
陈默接过磁铁,入手微沉。他先是掂了掂,然后用手指细细摩挲表面,眼神里透出一丝疑惑,这材质他从未接触过。接着,他无意中将磁铁靠近箱盖旁的一个铁质扳手。
“咔”一声轻响,那扳手竟猛地被吸了过去,紧紧贴在磁铁上,陈默的手都跟着晃了一下。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他尝试用手去掰那扳手,用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其扯开。他的眼神骤然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平淡和审视,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又迅速将磁铁靠近箱盖上的铁质包角,同样被牢牢吸住。这种吸力,远超他所知的任何天然磁石或当时人造磁铁能达到的极限!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前锋,那双总是缺乏焦点的眼睛里,此刻锐利得如同针尖,紧紧盯着沈前锋,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答案。仓库里一片寂静,只有马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江水声。
潘丽娟也感受到了这瞬间凝滞的气氛,她虽然不懂技术,但从陈默剧烈的反应和那块小小铁块展现出的诡异吸力,也明白沈前锋拿出的东西非同小可。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枪柄,呼吸都放轻了。
陈默低下头,再次看向那几张草图,这一次,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凝重和专注。他的手指移到那张利用水压和机械延迟的起爆装置构想图上,指着几个巧妙联动的齿轮和杠杆结构,以及那个表示记忆金属丝的关键部件。
“这个……变化,如何触发?材料,何种材料能在水下保持弹性,又能按时恢复?”他的问题直接切中了核心,这个装置的关键就在于那根能在特定时间或条件下改变形状,从而触发机关的记忆金属丝。这在当时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
沈前锋无法解释记忆金属的原子排列和相变原理,他只能尽量用陈默可能理解的方式描述:“这是一种……特殊的合金丝,它被弯折后,遇到特定的温度,或者经过精确计算的一段时间,会自己弹回原来的形状。就像……就像被施了法的弹簧。”他知道这个比喻很拙劣,但这是极限。
“法术?”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显然不接受这种解释。他的目光再次抬起,紧紧锁定沈前锋,那眼神深处除了震惊,更多了一种极度的困惑和探究。他举起手中那块吸力惊人的钕磁铁,声音干涩,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石头,前所未见。这图上的机巧,闻所未闻。你……到底是谁?”
问题问出的瞬间,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冻结了。潘丽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看向沈前锋,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陈默的这个问题,直接触及了他们关系中最敏感、最危险的禁区。
沈前锋迎着陈默那执拗、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因为认知被颠覆而产生警惕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否认?解释?还是……
沉默在昏黄的光影中蔓延,只有那块诡异的磁铁,还在陈默手中,沉默地散发着超越时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