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江风裹挟着煤灰和腐烂水草的气味,在甬城码头嘈杂的空气里打着旋。烈日将石板地面烤得滚烫,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鱼腥,还有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
潘丽娟,此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蓝布褂子、脑后挽着个简单发髻的“苏姐”,正蹲在一个堆积着麻袋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粗瓷碗,小心地给一个满头大汗、手臂被缆绳磨破皮的年轻工人清洗伤口。碘伏是她从沈前锋那里悄悄带来的,用在这个时代常见的褐色小玻璃瓶里装着,倒也不太显眼。
“忍着点,阿生,这药水杀得疼,但好得快,不容易化脓。”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和力度。周围或坐或蹲着几个歇脚的工人,目光大多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落在她这个突然出现在码头的陌生女人身上。
名叫阿生的年轻工人呲牙咧嘴地吸着气,却努力挺直腰板,嘴里嘟囔着:“谢谢苏姐…没事,这点伤,不算啥。”
伤口清理完,潘丽娟用干净的旧布条仔细包扎好。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坐在旁边的麻袋上,目光扫过眼前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苦力。他们大多眼神浑浊,带着长期被重压和贫困磨砺出的麻木,只有偶尔看向不远处那几个叼着烟、拎着短棍监工的工头时,眼底才会飞快掠过一丝畏惧和憎恨。
“王老五今天又扣钱了?”潘丽娟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拉家常。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工人,大家都叫他老马,闻言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扣?那叫扒皮!说我们昨天卸那船东洋糖慢了,每人扣三个铜板。娘的,那糖包死沉,船又靠得偏,怎么快得起来?”
“三个铜板…够买半斤糙米了。”另一个瘦削的工人低声接话,拳头无意识地攥紧。
“他王老五倒是肥了,天天小酒喝着,听说还在外面养了个小的…”有人愤愤不平地补充。
话题一旦被引燃,积压的怨气便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控诉着工头王老五的种种恶行——无故克扣工钱、动辄打骂、强迫他们干一些额外的私活却不给钱,甚至利用职权,欺负有些工友的家眷。
潘丽娟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话,引导着话题,将众人的愤怒一点点聚拢、具象化。她心里清楚,光是抱怨没有用,需要将这股怒火,引导向一个明确的目标和可行的反抗路径。她的任务,不仅仅是策动罢工拖延日军工期,更是要在这里,在这些被压迫的工人心里,点燃一丝反抗的火种。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在人群中扫过,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大多数人是纯粹的愤怒和无奈,但也有那么几个人,显得有些…过于安静。尤其是一个叫阿旺的工人,三十多岁模样,黑瘦寡言,总是独自蹲在人群外围,低着头,用草棍在地上胡乱划拉着什么。当有人言辞激烈地咒骂王老五或者日本人时,他会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一眼说话的人,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去,那眼神里没有什么同仇敌忾,反而像是一种…谨慎的评估和记录。
潘丽娟的心微微沉了一下。沈前锋的提醒和她自己的直觉都在告诉她,这个人不对劲。叛徒,“灰鼠”,真的就隐藏在这些苦哈哈的兄弟中间吗?会是他吗?她不能打草惊蛇,必须更小心地印证。
“光骂没用,”潘丽娟等到众人的声音稍稍平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老五敢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背后有东洋人撑腰,仗着咱们一盘散沙,不敢闹吗?”
“闹?怎么闹?他们手里有枪!”老马悲观地摇头。
“咱们要是都一条心呢?”潘丽娟的目光扫过众人,“他王老五,还有他背后的东洋人,难道能把码头上千号工人全都抓起来,全都毙了?没了咱们,谁给他们卸货搬货?这码头就得瘫了!”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工人们互相看着,眼中开始闪烁起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是啊,法不责众。他们最大的武器,就是他们的人数和这身力气。
“苏姐,你说…咱们该怎么办?”阿生忍不住问道,年轻人总是更容易被鼓动。
潘丽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大家想想,咱们最受不了的是什么?是工钱被扣?是挨打受骂?还是明明累死累活,却连一家老小的肚子都填不饱?”
“都是!”
“最可恨的是王老五那狗东西,拿咱们的血汗去孝敬东洋人!”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
“那好,”潘丽娟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低声道,“咱们可以先定个小目标。比如,让王老五把今天扣的工钱吐出来。如果他不肯,咱们就一起去找他理论。咱们不动手,就跟他讲理,看他敢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把咱们都打一顿?”
这是个相对温和,但极具操作性的开端。既能试探王老五和其背后日伪势力的反应底线,也能初步将工人组织起来,凝聚力量。
工人们小声议论起来,有人觉得可行,有人还在犹豫,担心事后报复。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的吆喝声传来:“都窝在这里偷懒呢?不用干活了?一群懒骨头!”
只见工头王老五腆着肚子,带着两个跟班,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穿着绸褂子,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与周围工人们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他三角眼一瞪,目光落在潘丽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哟,哪儿来的娘们?跑这儿来搅和什么?”王老五语气不善。
老马连忙站起身,赔着笑道:“五爷,这是…这是来走亲戚的苏姐,看阿生手伤了,帮着包扎一下。”
“包扎?”王老五嗤笑一声,“码头上哪天不伤几个?用得着她来充好人?赶紧滚蛋,别耽误老子正事!”他说着,目光扫过在场的工人,提高了嗓门,“都听见了,明天有两条东洋商的急货要卸,所有人都得来,工钱加…一个铜板!谁他妈敢迟到,这个月的工钱就别想了!”
加一个铜板?这跟打发叫花子没什么区别。工人们脸上都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潘丽娟慢慢站起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王老五:“五爷,兄弟们累死累活,挣的都是血汗钱。今天扣的三个铜板,是不是该还给大家?”
王老五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静的女人敢直接跟他顶嘴,随即恼羞成怒:“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扣钱?老子说扣就扣!不服气滚蛋,码头上有的是人想干!”
“五爷,话不能这么说…”老马还想争辩。
“闭嘴!”王老五厉声打断,指着潘丽娟,“我告诉你,臭娘们,赶紧给我滚!再让老子看见你在这儿妖言惑众,别怪我不客气!”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配合地晃了晃手里的短棍,面露凶光。
场面一时僵住。工人们虽然愤怒,但长期积威之下,面对王老五的强势,还是有些畏缩。
潘丽娟没有退缩,也没有继续硬顶,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她只是深深地看了王老五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王老五没来由地心里一毛。
“五爷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先走了。”潘丽娟语气依旧平淡,她转头对阿生和老马等人点了点头,“兄弟们,先干活吧,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不再理会王老五,转身不疾不徐地朝着码头外围走去。那背影挺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镇定和力量。
王老五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妈的,晦气!”但他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虚,总觉得那女人临走时的眼神,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工人们沉默地散开,重新走向各自的岗位,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怒火,并没有因为潘丽娟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在王老五的高压之下,沉淀得更加沉重。彼此交换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
蹲在角落里的阿旺,也默默站起身,扛起一旁的杠棒,混入人流。只是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他的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潘丽娟离去的方向,又瞥了一眼兀自在那里骂咧咧的王老五,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江风依旧,码头的喧嚣掩盖了暗流下的涌动。潘丽娟走在杂乱的货堆之间,心里清楚,火种已经埋下。而那个隐藏在工人中的“灰鼠”,她必须尽快找出来,否则,这把火很可能还没烧起来,就会被人从内部一脚踩灭。下一步,该如何验证阿旺的嫌疑,并利用王老五这个明面上的恶霸,来实施她和沈前锋“将计就计”的计划,需要好好谋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