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很长时间的暴雨后,学院仍然散发着湿漉漉的石头和压碎的常春藤的味道。
宽阔笔直的路面上点缀着水坑,就像散落的天空碎片。
普拉秋斯走得很慢,他的靴子几乎不会碰到水。
那些看起来完美的成绩,那些老教授们惊讶的表情,他在任务结束后留下的朋友们的笑声,都感觉像雾一样稀薄。
他一直是别人寻求答案的人。
但为什么,他觉得如此不受约束的问题没了答案。
他就是这么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啊,哪怕一切都很完美了,可他就是要忍不住去多想。
他甚至想象着,在月光下,自己一身文学大师的味道,面对那个喜欢的女孩,像小说里那样霸道地拥抱她,用自己绝对的实力告诉她:爱你的人只能是我!
然后用一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诗句去感动她!
现在他想着,虽说自己行动上的能力确实不足,可身体里的呢?他完全不比别人逊色。
可为什么他还感觉这么没存在感呢?
然后,他看见了他。
一个穿着黑色小礼服的身影,以宫廷舞蹈的优雅姿态移动。
他的身影就在他脚下的积水坑里荡漾。
他停顿了一下,半信半疑地发现了一丝他忘了说出名字的东西:温暖,或一个不要求他聪明的声音的回声。
但当他靠得更近时,画面消失了,只留下他自己的倒影。
积水坑里的独自一人目光敏锐,衣领整洁。
他想,爱就像雨,每个人都会被雨淋湿,但一些人会习惯性打开雨伞,担心倾盆大雨会冲走花了这么长时间建造的东西。
他知道善良、友情,包括那些短暂的说不出来的感情。
但没有一种能渗透过他,让他成长起来,他的心里一直没个依靠。
这个小魔鬼的影子在潮湿的空气中徘徊。
但不是作为威胁,而是作为一种提醒:孤独不是没有陪伴,而是你向世界展示的自我和低语的自我间的差距。
他想被看到,而不仅仅是被钦佩。
他自娱自乐跳过这些水坑,鞋子在路面上咔嗒作响。
学院的城堡尖顶可见,那么熟悉。
他已经明白了一些事情,爱不是找人来填补空白,而是学会与她沉默地坐在一起。
也许有天,他的心变得足够柔软,一些东西就能够进来了。
不过,目前而言,这种心里的孤独会一直伴随着他,就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舞的记忆一样温柔。
“哥哥,追女生和打君主不一样,不需要开大招,你这样子,我都觉得丢我们魔鬼的脸……”
他浑身一抖,回过头看时,看到空荡荡的道路。
“你就这么想要体验一次那种奇妙的感觉?”
“你不要光说不露头啊……”
普拉秋斯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份莫名的忧郁甩进水坑里。
“哥哥……看着你已经这么卑微的份上,我可以带你感受一下,就是你脑子的想法!”
“你最好别乱来……”普拉秋斯低声喃喃,“我要是在那个场景里跳舞,现实里不会也会吧……被别人看到,多损形象。”
瑟伦打了个响指。
普拉秋斯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脑海中那个形象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并开始了他颅内小剧场的激情演出。
月光如水,洒在她惊慌却更显娇美的脸庞上。
他,普拉秋斯,暗夜中的王者降临了,霸气侧漏。
他猛地将她拽入怀中,力道之大,不容她有丝毫抗拒!
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
“女人……”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又有一种有毒的磁性:“听着,此刻起,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一切……都只能属于我!这世间万物皆为尘埃,唯有你,你是我唯一的禁忌与珍宝啊……爱你的人只能是我,必须是我!”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在这个霸道至极的吻之后,他会用一种疲惫又深情的语调在她耳边吟诵出源自某个失落纪元的古老诗篇。
那诗句的力量足以让星辰为之摇落,让潮汐为之凝固,只为见证他此刻的真心。
至于他自己知不知道意思,这不是重点。
颅内小剧场结束。
普拉秋斯被自己这上头的想象弄得有点脸红心跳。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又感觉好尴尬,只能慌慌张张捂住眼。
“那,哥哥?”
“行了行了,我认输了……我不该这么想……”
普拉秋斯感觉这此地不宜久留啊,只是匆匆朝自己住宿城堡的方向冲去。
然而,他刚冲出没几步,脚下却差点摔倒。
不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而是他的身体,他的四肢,在某个瞬间突然不再完全听从他的使唤。
就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接管了他的神经。
“啧,说了带你感受一下,跑什么?”
瑟伦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一种高高在上得逞的愉悦感。
下一秒,普拉秋斯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臂不受控制地张开,摆出了一个极其浮夸的动作。
他的右腿如同交谊舞起步优雅地后撤一步。
随即,他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学院小道上身不由己地缓慢旋转起来!
没错,就是旋转,陀螺那样的旋转。
像一个刚刚入门芭蕾的初学者。
又像一个在舞台上独自陶醉的舞者。
但这动作压根就不符合他的风格,他是一个日常说话都带着几分谨慎的人。
“瑟伦!停下!”
他在内心咆哮,身体却依旧诚实地完成了一个自以为优雅的舞姿。
要命的是,就在他旋转到面向路边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时,他清晰地看到窗玻璃反射出的景象。
他自己正以一种极其深情且投入的姿态在路灯下独舞,而窗户里面,正是学院的公共休息室……
几张熟悉的面孔恰好路过窗边,他们的目光被窗外这诡异的一幕吸引了,纷纷停下脚步。
“噗……”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声穿透了玻璃。
普拉秋斯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羞愤欲死。
他恨不得当场用脚趾在原地抠出一条直通地心的隧道钻进去。
瑟伦的轻笑在他耳边回荡:“看,我说了,想象和现实是相通的,哥哥,喜欢我为你安排的这场月光舞吗?是不是比你那个油腻的剧本更令人印象深刻了?”
舞姿终于停了下来,身体的控制权瞬间回归。
普拉秋斯僵在原地,面对着窗户里那些同学们。
一个个脸上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反倒呈现出极其扭曲的状态。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
然后同手同脚地地继续朝城堡方向狂奔而去,看那背影,真有一种悲壮感。
一路冲回自己的房间,他“砰”地一声甩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红又心跳。
耻辱!奇耻大辱!
他作为刚刚回到学院的特级生,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傻子一样在路边旋转跳舞。
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哥哥……来啦!”
声音带着笑意,仿佛就在他身后。
普拉秋斯猛地转身,却依然不见人影。
他气得胸口起伏,所有的愤怒和羞耻都化为了一句带着颤音的控诉:
“你……你以后未经我允许……不准再随便给我加戏!尤其是这种……这种丢人现眼的戏!”
空气中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瑟伦的回应:
“好吧,看在哥哥你这么诚恳请求的份上,我尽量。”
“你这是什么态度!”
普拉秋斯的脑子嗡嗡的,一转头,看见床上的被子鼓鼓的。
隐隐约约,还有类似拍手的声音?
“什么东西……”普拉秋斯谨慎地靠了过去。
他静静在旁观察了一下。
那被子在一上一下地起伏,里面还传来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或夹杂着傻笑。
这鬼鬼祟祟的一幕瞬间点燃了他的警惕。
“谁……谁在里面?”
他低喝一声,伸手猛地将被子掀了开来。
被子底下,只见那塞里斯和瓦西德正面对面跪坐在他的大床中央。
两人中间摊开着一本巨大的硬壳书,装饰华丽。
书页是某种不知名的皮革材质,连上面的文字和图案都闪烁着微弱的暗金色流光。
这显然不是学院发的普通教材。
塞里斯手里攥着一支像用乌鸦羽毛制成的羽毛笔,笔尖正蘸着一种粘稠的暗红色墨水。
他显然刚才正在书本的空白处画着什么歪歪扭扭的图案,而被抓包时,那图案才画到一半,像是个扭曲的星星或眼睛。
瓦西德抱着一块深紫色的水晶,鸡蛋大小,另一只小手还按在书页上
两个小家伙显然没料到会被突然袭击,都僵住了。
脸上都露出了干坏事被抓个正着的惊慌。
“你们……在干什么?”
普拉秋斯看着那本邪门的书和诡异的墨水,头皮有些发麻。
“告诉哥哥,这书哪来的?这墨水又是什么鬼东西?”
塞里斯反应极快,立刻把羽毛笔藏到身后,小胸脯一挺,拿出皇子的架势。
“哼!我们在进行非常重要的……呃……学术研究!你这平民竟敢打扰!”
瓦西德充满信心地点了点头……
普拉秋斯准备详细审问时,一个平和却让他毛骨悚然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阴影处响了起来。
“《虚空》法典,生物血晶粉末调制的灵性墨水,还有一块……嗯,品相不错的紫晶作为能量引导,两位殿下,你们的学术研究器材,倒是相当专业啊……”
普拉秋斯浑身一个激灵,猛地转过头。
只见克洛伊副校长不知何时站在他的床头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
他镜片后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床上的景象,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副校长?”普拉秋斯声音都变了调,舌头打结,“您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
克洛伊压根没理会普拉秋斯的疑问。
他似笑非笑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两个小家伙身上,特别是试图强装镇定的塞里斯。
“塞里斯殿下,如果我没记错,这本《虚空》应该是珍本库第七区的禁书,需要三位以上教授的联署授权才能接触,还有那生物血晶粉末……偷来的吧?”
塞里斯的小脸瞬间垮了下去,眼神飘忽,刚那点强装的气势荡然无存。
副校长推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看来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关于如何遵守学院规章制度,以及未经允许就‘借用’他人物品的后果,尤其是这些物品还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时候。”
普拉秋斯僵在原地,看着副校长轻而易举地镇住了两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他想起自己刚才在楼下翩翩起舞很可能也被这位大佬尽收眼底……只觉得眼前一黑。
与此同时,在不远的城堡窗口,阿尔杰、维克多等人都紧紧围在校长身边。
校长笑嘻嘻地举着一个望远镜,其他人手里端着酒杯。
“校长,让我看看呗!”
“拿去拿去。”
格里高利赶紧接过望远镜,看着副校长一手一个给床上的两人拎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我们这……算不算给他们做局了?”
安举着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无聊的事。”
阿尔杰回过头:“那这位小姐觉得什么是有趣的事呢?”
“刚才他在下面跳舞呗……”
格里高利笑得手一抖,差点把校长那昂贵的望远镜给丢出去。
校长反而像是听到了最高级别的赞美。
他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轻笑,那头标志性的苍白长发随着他肩膀的抖动而微微颤着。
“哦?安同学也看到了?”
校长慢悠悠地从格里高利手中抽回自己的望远镜,像抚摸宠物一样擦了擦镜片。
“不得不说,普拉秋斯同学刚才那段……嗯……颇具抽象派艺术的神韵,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与不屈的挣扎,非常精彩!”
众人一阵无语,显然对校长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硬要上升到艺术高度的行为习惯了。
校长无视了周围学生们的表情,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他自己的眼神也变得忧郁起来……
“说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我年轻那会,为了追求一位性格火爆的占卜学教授,也曾在她办公室窗台下,伴着风雨声跳过一段自创的祈雨舞……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遗憾,还有一种追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得意。
“舞跳得不错,就是天气预报没看准,那天本来就有暴雨。结果浪漫没成,反而被她以为我是在用舞蹈嘲讽她,追着用水晶球砸了我大半个学院……”
这段“光辉历史”从校长口中说出,带来的震撼效果无疑是核爆炸级的。
学员们面面相觑,嘴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个鸡蛋。
校长说完,开始在窗边狂热地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