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枢密院内,时间仿佛凝固。
窗外持续不断的闷雷穿透厚重的石音,敲在每个占领此处士兵的心上。
空气浑浊,混着雨水的湿气。
落地窗前,厚重的丝绒窗帘被他拉开一条缝。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半明半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
雨还在下,此时是凌晨两点。
早在6月25日这天,奥托就已经收到了来自柏林的密电。
吴王国本身就是奉国为了和西方国家间有个缓冲带而保留下来的。
如今,奉帝国依仗自己实力,加上搜寻原子弹的需要,已经没有所谓的顾虑。
所以,针对吴国的出兵,也完全在柏林的意料范围内。
柏林政府也希望能在远东增加影响力,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现在许多国家都在选择观望。
他出兵控制了福州,就是为了看看能不能争取拉起一个新的依靠德国的政府,是为了试探奉国的态度。
他们真的能在这片地底有原子弹的土地上打起来吗?
德国在吴国经营多年的军事顾问体系终于露出了獠牙。
没有白来的援助,说到底都是控制筹码!
在大国博弈中,缓冲国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主宰。
高层们显然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所以可以说都跑了,无影无踪,以至于这里连一个卫兵都没有,让奥托还是有点不适应的。
控制枢密院后,王宫的其他地方也被控制了,不仅是那些高官,连被软禁的蒋承稷的踪影也不见了。
不安在夜空完全散去,枢密院底层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小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
那是配合他调动和控制城市的兵团指挥官走了进来。
他穿着满是污渍的作战服,与这里奥托笔挺的黑色制服格格不入。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让他即使面无表情也带着一股凶狠的模样。
他叫克罗格,和奥托一样是之前派到吴国的德国军事顾问团。
他也像他带来的坦克和装甲车一样,散发着一种冰冷气息。
他甚至至没卸下武器,一把冲锋枪随意挂在胸前。
“奥托·克莱因将军,我很荣幸在这里和您见面。”
克罗格他随意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
他评估着环境,也评估着眼前的金主。
奥托站在房间中央,背后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克罗格指挥官,”奥托开口,“我们真是感谢您,任务完成得很高效。”
克罗格冷笑:“这都是应该做的,拿钱办事,我们一向高效,何况,为了帝国。”
他走到酒柜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看起来最贵的烈酒,仰头灌了下去。
“街道已经清理干净了,之前承诺的尾款什么时候到位? ”克罗格又说。
奥托没有在意他的无礼,或者说,他理解这种基于暴力和金钱关系中不需要虚伪的客套。
他从内袋掏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放在桌上,轻轻推了过去。
“这是全额,包括清扫现场的额外费用。”
克罗格拿起信封,捏了捏厚度,看也没看就塞进作战服口袋。
“合作愉快。”
他又倒了一杯酒,这次是慢慢啜饮,目光透过杯沿,像打量猎物一样看着奥托。
“接下来呢?还需要清理哪里?我的小伙子们刚活动开筋骨呢。”
奥托微微摇头,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一片死寂的王宫。
零星还有士兵在移动,检查着一些小房间。
“你们的驻扎时间需要延长,直到新秩序稳固下来。”
“没问题,按天收费,价格你知道的,何况这并不安全。”
克罗格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在这里风险还是太大了,吴国人不用害怕,可还有奉国的军队呢,得看柏林那边的消息。”
“那么,这里没我的事了吧?我得去看看战利品收集得怎么样了。”
克罗格意指手下从那些房间里搜刮财物。
“请便。 ”奥托转过身。
克罗格咧嘴一笑,转身大步离开,靴子上的污点在地毯上留下一片模糊的印迹。
房间里只剩奥托一人,还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他缓缓走到桌边,看着克罗格用过的那个酒杯,杯壁上还沾着对方的指纹,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蒋昭玄此刻只是一个穿着军校教官制服的年轻人。
海风也吹不散电报房里浓重的烟味和压抑,他手中的电报纸在微微颤抖,上面的文字是从首都城防司令魏世涛发出的密电。
“奥托派人控制了王宫,枢密院等地已经被完全控制,外籍兵团控制了城市,卑职希望得到世子殿下的明示。”
窗外,是军校生们的口号声,充满这个残破王国最后一点生气。
世子名义上控制全国军队,但在这种从宗主国介入的情况下,能真正调动的力量,可能只剩下那支在首都已被孤立的城防部队了。
奥托是他聘请的德国军事顾问,但现在柏林方面他们需要一个亲德的桥头堡。
这次事件就是最直接的答案。
反抗?
用军校生的热血去对抗奥托手下如狼似虎的嫡系和那些毫无人性的外籍兵?
那无异以卵击石。
也许可以屈服?
默认他们想要拉起的傀儡政权?
那王国就真的亡了,亡得如此不堪。
他回到桌前,写下回电。
“将军,局势已明,无力回天,你的忠诚我将永远铭记,现在命令你部保持建制,必要时,可表面服从,保全将士,等待时机,切不可做无谓之牺牲。”
这是一条屈辱的命令。
世子写完,交给了身旁的侍从官。
“立刻发出去。”
侍从官离开后,他独自走到巨大的落满灰尘的地图前。
他们即将前往日本,那会给他们政治庇佑。
西南风的风划破了他制服的衣领,盐粘在大衣的纽扣上,又冷又锋利,就像海军刀的刀刃。
当拖船将军舰推离码头时,它的船体发出呻吟声。
煤尘悬浮在空气中,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西式教堂的尖顶缩小。
“世子!”
魏昭雪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粗鲁,并不刻薄。
她递给这位世子一罐咖啡。
“这是岸上补给,不会再有这种味道了。”
蒋昭玄点了点头。
咖啡烫伤了他的喉咙。
在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一个女人正在挥手。
他想是这艘船上某位水手的妻子。
只是没人向他挥手。
船的喇叭响了,三声长鸣,震得骨头都快碎了。
拖船抛锚了,他们转向东北方向,进入了公海。
大海是黑色的石油,星能穿透黑暗。
他在甲板上踱步,指南针发出幽幽的绿光,计时器像心跳一样滴答作响。
20节,稳定。
军舰的引擎在下面嗡嗡作响,永远低沉无休止的嗡嗡声。
“声纳什么也没探测到,殿下。”雷达操作员的声音很紧。
蒋昭玄知道,战争时期,一些潜艇在这片琉求以南的水域狩猎,他们自己的也是。
今晚,大海一片寂静。
他拿出父王的信,打开又折叠了两次。
“小心点,”她在耳边说,“要是你掉下去了,可是捞不上来的……”
海浪拍打着船头,洒下浪花,他擦了擦脸。
“我们这也算是踏上流亡了。”
海风灌进衣领,他站在甲板上眺望,手指摸着文包的铜锁。
箱子里装着失败的作战地图、未发出的通电稿,还有几封写给国内军官的绝笔信,他没烧,想着或许能留个见证。
魏昭雪穿一件月白色立领衫,发间别着枚银簪,手里提着个包袱。
蒋昭玄抬头,嘴角牵了牵:“这担心大可不必。”
他蹲下身,叹了口气。
“我来送送你。”
她把包袱放在他脚边:“里面是换洗衣物,还有你喜欢吃的陈皮糖,够贴心吧……”
他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尾:“我想……你该留在琉求的。”
“那里现在也比船上危险。”
魏昭雪也跟着蹲下来,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谁还知道这船上还有哪里的人?他们可能在盯着,我走了,他们更敢动手,还有你,不舍得吧……”
蒋昭玄沉默片刻,把公文包递给她:“帮我收着。”
包袱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蒋昭玄打开看了眼,是件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这是……”
“在日本落脚用的。”
他别过头:“那边天气湿冷,这件耐穿。”
他站起身整理了下褪色的西装下摆,她跟着站起来,包袱在她手里晃了晃。
他突然好像想到什么特别悲伤的事情,说,“如果有这么一天,我回不来了……”
“不许说这种话!”
她打断他,手指攥紧他的袖口。
他笑了一声:“可惜现在……我们只能先去日本避难了。”
“没有可是!”魏昭雪仰起脸,眼里有水光,“你失败了一百次,我就等你第一百零一次。”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裙,那是成婚后他送的。
军舰的舱房很小,只有一张铁床、一张木桌。
蒋昭玄把公文包锁进了床头铁柜。
“饿不饿?”她从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我煮了茶叶蛋。”
他摇头:“吃不下。”
她把油纸包塞进他手里:“垫垫吧。”
“好……”他望着翻涌的海水,“现在看来,我们之前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值一提。”
她没接话,舱房里响起钟表的滴答声,混着浪的轰鸣。
蒋昭玄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还有三天到长崎。”
“许多高官应该也逃到日本去了……去那里也算有个基础吧。”魏昭雪掂量着什么,“你父王也被护送到那里去了吧?”
“是的。”
“要不到日本后,就去租间房子。”魏昭雪说,“你好好休息,我去买菜做饭。”
他转头看她。
她眼里一直有股子韧劲,像当年在北方学医时,解剖课上握手术刀的模样。
“好,听你的。”
等日落黄昏,他坐在甲板上,望着夕阳把海水染成血红色。
她端来一碗热粥,里面飘着几粒枸杞。
“喝粥吧。”她说,“风大,胃里会好受些。”
他接过碗,喝到最后,碗底沉着颗完整的枸杞,像颗小小的太阳。
他突然说:“等我们重回王宫那天,我们就做一桌子菜如何?”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到时,我要在御花园里种满梅花。”
直到夜晚,他靠着舱壁打盹,手里还攥着那颗枸杞。
而魏昭雪就坐在床沿,借着月光替他耐心补着西装袖口的破洞。
针脚细密,像她替他操持的每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