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钢之行满载而归。
回程的路上，吉普车里不再只是去时的紧张与期待，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踏实。刘永好抱着那份盖了太钢公章、允许特批十吨“技术试验用钢材”的批文，反复看了好几遍，像是要确认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幻觉。
“赵总工说，三天内就能提货。”他小心翼翼地把批文放进公文包，拉好拉链，“咱们得马上安排车去拉。对了，杨书记让咱们‘把产品做好’，这话得记在心里。韩浩，你说接下来的重点是什么？”
我看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原野，拖拉机在身后不远处沉稳地跟着，车灯在渐暗的天色中划出两道温暖的光柱。
“三件事。”我收回目光，清晰地说，“第一，在工业园里选地方，建一座专门的科研楼。第二，整合山西现有的小型农机厂，建立零配件协作体系。第三，启动技术人才培养计划。”
刘永好一怔：“科研楼？咱们现在这条件……”
“正是因为条件有限，才必须现在就谋划。”我打断他，“刘厂长，你看到今天赵总工听到‘钒钛微合金化’时的反应了吗？技术上的领先，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换来尊重和机会。咱们不能只满足于仿制、组装，得有自己的研发能力。”
“可这得花钱，花大钱。”王大山在后排插话，他是管生产的，对成本格外敏感，“一栋楼，加上设备、人员……”
“钱要花在刀刃上。”我点头，“所以咱们得精打细算。回到工业园，第一件事就是选址。地方要大，要安静，要离总装和发动机车间不远不近——太近了吵，太远了不方便技术交流。”
刘永好沉吟着，显然在权衡利弊。吉普车颠簸着，车灯照亮前方坑洼的路面，也照亮了他脸上复杂的表情。这个从山西机床厂走出来的实干家，骨子里对“搞研究”是有距离感的，他更相信榔头、扳手和汗水。
“韩浩，”他最终开口，语气慎重，“我信你的眼光。你说要建，咱们就建。但怎么建，建成什么样，你得拿出个章法来。不能脑袋一热，最后成了摆设。”
“放心。”我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我心里有数。”
回到星火工业园已是晚上八点多。食堂特意留了饭，大锅白菜炖粉条，掺着几片肥肉，玉米面窝头管够。累了一天的众人围坐在长条桌旁，呼噜呼噜吃得香甜。
吃完饭，我让刘永好召集核心人员开个小会。就在临时搭建的木板房里，煤油灯的光晕染黄了墙上挂着的星火-50结构图。
除了刘永好、王大山，马保国、赵德柱两位老顾问也在，还有发动机车间的负责人李师傅，以及刚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李明——他带着发动机的完整图纸和测试数据，刚从洛阳归来。
“今天去太钢，成果超出预期。”我开门见山，把过程简要说了说，重点提了联合研发小组的意向和杨书记的态度。”
我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李明身上：“李工，发动机资料都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李明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图纸和报告，眼睛发亮，“省农机局的专家看了，评价很高！说咱们这台四缸柴油机，功率密度、油耗指标都达到了国内先进水平，特别是可靠性设计，考虑得很周全。有几个老专家还想来咱们这儿看看呢！”
好消息接二连三。屋里气氛更热了几分。
“太好了！”刘永好一拍大腿，“这下咱们申请定点厂，把握更大了！”
“定点厂要争，但咱们自己的事，一步不能停。”我把话题拉回来，“先说第一件，科研楼。”
我走到墙边，指着工业园的简易平面图。这张图是我们刚来时画的，几个月过去，上面已经多了不少铅笔添加的痕迹——新建的发动机车间、扩建的总装区、材料堆放场……
“我的想法是，在这里。”我用手指点了点图上靠近工业园西北角的一片空地。那里原本规划是二期仓库，目前还荒着，长着些杂草和小灌木。
“这片地，离现在的主干道大概一百五十米，够安静。北面靠着土坡，能挡些风。东西宽大概五十米，南北进深六十米，面积三千平米左右，够用。”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楼不用高，三层足够。但基础要打牢，结构要结实，要考虑到以后可能要加装一些重型实验设备。”
“三层？三千平米？”王大山倒吸一口凉气，“韩组长，这……这规模是不是太大了？咱们现在全部技术员加起来，也就二十来号人，算上老师傅，三十人顶天了。用得着这么大地方？”
其他人也露出疑虑的神色。在这个人均居住面积不过几平米的年代，一栋三千平米的科研楼，听起来确实有些“奢侈”。
我理解他们的顾虑。但来自后世的我知道，研发空间的余量有多么重要。拥挤的环境会扼杀创造力和协作效率。
“王工，眼光要放长远。”我耐心解释，“这栋楼，不是只给现在这二三十人用的。它是为未来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准备的。咱们要造的，不只是星火-50这一种拖拉机。未来可能有更大型号的，可能有专用机械，比如收割机、脱粒机、抽水机。每一种新机器，都需要设计、计算、试验。”
我顿了顿，看向马保国和赵德柱：“马叔，赵叔，你们搞农具改良，最深的体会是什么？”
马保国想了想，瓮声瓮气地说：“地方太小！摆开图纸都费劲！几个小子凑一块儿琢磨个东西，挤得转不开身。要是有个宽敞地儿，能摆开家伙什，慢慢琢磨，兴许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赵德柱也点头：“是啊，有些想法，得做模型，得反复试。现在没条件，好多念头也就想想罢了。”
“这就是了。”我接过话头，“咱们不能只满足于‘够用’，要追求‘好用’、‘耐用’、‘领先用’。这栋科研楼，我打算这么规划：一层，做材料实验室和机加工试制车间。将来和太钢合作研发的新材料，要在这里做初步的性能测试、小样制作。二层，做设计室和图书资料室。把所有能搜集到的国内外农机资料、技术标准、图纸都集中在这里，让大家有条件学习、参考。三层，做综合试验室和会议室。整机、部件的性能测试，新技术论证，团队讨论，都在这里。”
我描绘的图景渐渐清晰，众人的眼神也从疑虑转为思索，再转为隐隐的兴奋。
“这……这是要把咱们工业园，往正规研究所的方向整啊！”李明喃喃道，脸上泛起红光。他是正经技术员出身，最明白一个好的研发环境意味着什么。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肯定道，“星火厂不能只是个生产组装厂，必须要有自己的‘大脑’和‘心脏’。科研楼，就是未来星火厂的大脑。”
刘永好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良久，他抬起头：“韩浩，你估计，建这么一栋楼，要多少钱？多少时间？”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我在心里快速估算着。1965年的物价，砖混结构，三层，三千平米，考虑到我们自主施工、尽量利用本地材料……
“如果咱们自己组织施工队，主要材料红砖、水泥、砂石就地解决，钢筋用太钢这次批给咱们的指标里挤一部分……”我缓缓说道，“我粗算，不包括内部实验设备，只算土建和简单装修，大概需要……三万到四万元。”
“三万！”王大山差点跳起来。这几乎相当于星火厂目前账面上流动资金的一大半。
刘永好也眉头紧锁。
“钱确实不少。”我承认，“但这是投资，不是花费。有了这座楼，咱们吸引人才的能力会大大增强，研发效率会成倍提高，新产品推出的速度会加快。这些带来的效益，长远看，远不止三万。”
我看了一眼刘永好：“刘厂长，你还记得咱们卖出去那十台样机的预付款吗？”
“记得，农机公司付了三万定金。”
“省里承诺的扶持资金，第一期五万，下个月应该能到位。”我继续说，“太钢那十吨钢材，价值也有一万多。咱们再想办法从生产利润里挤一部分，三万，挤一挤，能凑出来。”
“时间呢？”刘永好问。
“现在是四月中旬。如果顺利，立刻开始设计、备料，五月初动工，抢在雨季前完成主体结构，入冬前完成主要土建和简单内部装修，年底前投入使用，有可能。”我说得很有把握，“关键是要有一个得力的人来牵头。”
我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李明身上。
李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李工，”我叫他，“你是学机械的，懂结构，做事细致认真。我想把这科研楼的建设任务交给你。你来做总负责人，从设计到施工，从材料到人员，全权负责。怎么样，敢不敢接这个担子？”
李明愣住了，脸腾地红了，连连摆手：“我？韩组长，我不行！我只会画图纸，搞机器，盖房子……我没干过啊！”
“谁天生就会？”我看着他，“你没干过，但你有严谨的思维，有学习能力。盖房子，尤其是科研功能的房子，本质上也是解决一个复杂的工程问题——如何用有限的资源，建出最符合功能需求、最坚固耐用、最经济合理的建筑。这和设计一台机器，道理是相通的。你可以学，可以请教老师傅，可以边干边摸索。”
我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而且，这栋楼未来怎么用，你最清楚。由你来把控建设，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未来的研发需求。这是别人替代不了的。”
李明张了张嘴，看看我，又看看刘永好，眼神里的慌乱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忐忑，有压力，但似乎也有一丝被信任、被委以重任的悸动。
刘永好也开口了：“李明同志，韩浩同志说得对。咱们星火厂，就是在干没人干过的事。我看你行！技术上你把关，具体施工组织，我让后勤的老孙配合你，他搞过基建。怎么样？”
李明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紧了放在膝盖上，指节有些发白。他看了看桌上那摞他千辛万苦整理好的发动机资料，又抬头看了看墙上星火-50的图纸，最后，目光变得坚定。
“我……我试试！”他用力点头，“韩组长，刘厂长，我保证，一定尽全力，把科研楼建好！”
“好！”我心中一定，“图纸方面，我有些想法，晚点咱们细聊。原则是：实用、坚固、适度超前。”
科研楼的事算是初步定了调。尽管还有资金压力，但方向明确了，人心就齐。
“接下来是第二件事，”我进入下一个议题，“整合零配件资源。”
我走到另一面墙边，那里贴着一张山西省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一些圈点。
“咱们星火-50，目前除了发动机、底盘大件、变速箱是自己生产的，很多零配件，比如轮胎、轴承、标准件、电器元件、液压油管，甚至一些小铸件，都是从外地采购，或者委托其他小厂加工的。”我指着地图，“成本高，供货周期没保证，质量还不稳定。”
“王工，你是管生产的，最清楚这里面的苦。”我看向王大山。
王大山苦笑：“可不是！就说那个转向节臂，最早从石家庄一家厂子订的，一批货里总有几件有沙眼。催他们，人家还不耐烦，说咱们量小要求高。后来换了太原一家街道小厂，质量倒是稳了，可产量跟不上，咱们这边总装线时不时就得等米下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