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组会的意义是什么？有些人就想混过去，所以在上面很煎熬，有些人带着问题来，回去收获满满。你们都问问自己，属于哪一种？”梁松哲审视着众人。
“你们要是觉得组会就是走个过场，那不光是耽误自己的时间，也是耽误大家的时间。”梁松哲轻描淡写地说，“继续吧。”
第三个上台的是丁晓苹，她看到前面两人今日形状，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打开自己的 ppt：“今天我介绍的是一篇关于拉曼成像的综述。”
作为博士，丁晓苹的 ppt 明显做得更有深度，排版也更加精致。她在一开始就梳理了整篇综述的逻辑，之后按照综述的每部分内容分开讨论，对综述中提到的文献结果也根据重要程度或详细或简略地介绍，最后附上了总结和对自己工作的启示。
郑念章虽然还听不太懂她说的具体内容，但也觉得丁晓苹的汇报直接拿去做会议报告也丝毫不逊色。这回梁老师总该没话说了吧。
丁晓苹在介绍的过程中，时不时有人提出疑问，她也有条不紊地进行解释。她汇报完，李开俊还追着她讨论了一番。
过了片刻，丁晓苹见无人再问了，便转头看着梁松哲道：“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梁松哲清了清嗓子：“oK，你今天介绍得很详细，大家提的问题你也都能解释清楚。”
丁晓苹摸不清梁松哲的态度，但她辨认出了梁松哲脸上那抹隐隐约约的轻蔑，这种轻蔑的表情，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熟悉而又刺痛的信号，像一把无形的刀，轻轻划过她敏感的心弦。她心头一紧，皱起了眉头。
“but，”果然有个转折，“你没发现你介绍的思路就是从这篇综述上直接 copy 下来的吗？你没有重新思考，用自己的逻辑重新归类。我们评价别人的工作，不能总是站在别人给你提供的角度上看。”梁松哲盯着她问，“我从前有没有说过？”
“是。”丁晓苹略点了点头。
梁松哲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又莫名其妙地问：“你进组几年了？”
“13 年……四年了。”丁晓苹有些迟疑，她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原来自己已经是在座之人中进组最早、资历最深的了。她 13 年来到这里读博，连宋书逸见了她都要喊声师姐。她惭愧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同时也感到一股寒冷彻骨的悲凉。
“我不知道你是懒，还是你压根不想做这些事。确实，思考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不论是对博士还是硕士。”梁松哲想了想，还是丝毫不留情面，“我觉得你在我们实验室，起码目前，还不够一个博士的水准。”
这样的话，丁晓苹已经听梁松哲对她说过很多遍，无论是私下还是公开场合，所以她此刻并不惊讶。尽管丁晓苹已经习惯了这种负面的反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完全脱敏或对此无动于衷，每一次的情绪累积让她此刻在面对梁松哲时还是感到沉重和窒息。这些年她一直被否定，有时候丁晓苹也怀疑，屡屡惹得梁松哲不满的并非她做的实验、汇报的文献，而是她这个人。
“这篇综述是什么时候发表的？”梁松哲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15 年底。”
“oK，前年。你要知道每年年底各个专业和细分领域都会发表一些综述，是对最近这一年新发现的梳理更新，所以你为什么不先考虑讲一篇今年的综述？虽然只过了一年，可你介绍的很多内容观点，obviously，都已经过时了。”
“最新的综述我看了，但感觉没有这篇综述写得细致，而且是 Karl oliver 写的，我认为他相对来说比较权威……”丁晓苹解释道。
“什么是权威？权威就一定对吗？你跟着 Karl 做了这么多年，做出什么名堂了吗？你质疑过 Karl 吗？你质疑过你自己吗？”梁松哲打断道。
丁晓苹本想再开口分辩，但梁松哲这语气相当不友善，她被这连声质问唬住，面子上已经十分难堪，又想起从前的经历，辩了也是枉然，于是低下头，厚重的刘海微微颤动，遮挡住了她的眼睛，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片阴影。她蜷缩在这片小小的阴影里，维持着残存无几的尊严。
也许是梁松哲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他审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语气略微温和了几分：“我说这些，不是针对哪一个人，丁晓苹身上存在的问题你们身上也有，不要以为你还没暴露出来，就存了侥幸心理。”
他有些疲惫地看向姚晚音：“还有吗？”
姚晚音道：“还有徐令贤。”
“我今天汇报一下最近做的原位衍生反应的工作进展。”徐令贤闻声便走上台去。
“你们继续，我先去上个厕所。”梁松哲起身。
他一离开，会议室里的氛围便瞬间松懈了下来，组会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各人汇报的内容专业性太强，郑念章听得懵懵懂懂，只有梁松哲严厉的批评声还不断在她的耳膜里回响着，晃得她头晕眼花。显然，这里的组会风格和郑念章大学做毕设的课题组大相径庭。在那边，每个人的汇报就像是走流水线一样，只具体说这周做了什么，导师根据实验结果给出具体的要求，说完就下去，因而也结束得很快。
在室内待了太久，郑念章也想透透气，便跟汪晴一起去厕所，她见四周无人，便小声对汪晴说：“师姐，我们组组会这么可怕吗？”
“你慢慢习惯了就好了。”汪晴也有些无奈，她见郑念章被这阵仗吓到了，宽慰道，“不过师妹你不用太担心啦，新生都是从研一下学期才开始讲组会，你这还早呢，一点一点学吧。”
郑念章这才稍微放松下来，但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想到自己终有一日还是得上去，她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等到梁松哲回来，徐令贤才开始介绍。她方才一直坐在梁松哲的斜对面，听了良久，前头汇报的三个人，温亭庸庸碌碌，言蔚这回比之先前的确有所懈怠，丁晓苹已经竭尽全力。三人虽然都或多或少有些不足，但也不至于被如此苛责。
徐令贤想起自己研一刚进实验室参加组会的时候，就亲眼目睹有人在组会上被梁松哲怼得下不来台，最后当场哭出来。那时梁松哲言辞更加尖锐直接，说到激动处，他甚至会爆粗口。后来也许是梁松哲有了孩子的缘故，他说话要比从前柔和了几分，但仍然没有放低对学生的要求，依旧保留着刨根问底、得理不饶人的犀利风格。不知为何，今天他又开始疯狂输出，真是个喜怒无常难以把握的男人。一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徐令贤在他的雷霆万钧之势下似乎看到了别样的火花，真是一种可怕的魅力，敬畏之余，她竟然有些神往。
虽然徐令贤一向是个淡定自若的人，但今天也不免有些紧张，好在她最近的实验结果还算可以。她几经周折寻东问西，终于在优化了探针分子结构后，构建出新型原位衍生体系，目标物的拉曼信号增强效果比之先前大幅度提高，也算是完成了目前这一阶段梁松哲对她的实验提出的要求。
随着 ppt 一页页翻过，徐令贤的声音越来越笃定，姿态也更加从容，她的马尾辫在脑后轻轻甩动，如同在晨曦中摇曳的柳枝，洋溢着一种不受拘束的蓬勃生机。
梁松哲看向她时，脸上的愠色已经消失，他时不时点头，给出肯定的回应。
“可以看出来这段时间你对你的实验下了功夫，从实验结果上看，也没有辜负你的付出，很好。”梁松哲盖棺定论，“虽然你的进度不如我们之前料想的那么快，也确实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但做科研嘛，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你在这个过程中能保持进步就很好。”
听他这样说，徐令贤才彻底放下心来，她脸上闪过一丝飞快的得意，但很快又继续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不卑不亢地注视着梁松哲，那视线已经打破了师生间的壁垒，仿佛建立起了一种基于共同理想与追求的特殊情谊。她们又根据下一步研究计划讨论了良久，面对徐令贤提出的许多还未有确切根据的想法，梁松哲也并未质疑，而是给予充分的支持，并鼓励她不要犹疑，多去尝试。
如果不是有前面三个人的衬托，郑念章大概不会理解梁松哲的这份认可有多么珍贵难得，更何况徐令贤还是这副宠辱不惊、平静如常的神色，更莫名觉得她浑身自带一股山中高士的气场，让人心生敬仰又不敢冒犯。
“我说过很多次，我们课题组不是那种只在乎结果好坏的组，关键是这个过程，你在这个过程中思考了多少，收获了多少，才是我们真正关注的。大家也不要觉得被批评就很丢脸，你们要知道，这只是在组内，将来你们出去，会承受更大的批评。不要觉得自己被批评就是被针对了，我们只是希望帮助你改正，帮助你进步。”
他见大家彼此沉默，又有些不满地说：“我也注意到了，今天几位同学汇报的过程中，参与讨论的同学很少。大家不要觉得不是自己的课题就可以不关心。我还是那句话，扪心自问，别人暴露出的问题你真的没有吗？特别是课题设计上的，思路上的，这种共性问题。希望大家以后多讨论，多提问，不然你们每个人单独汇报不就完了，干嘛还开组会呢？”
梁松哲把笔随手掷在桌上，看向姚晚音：“下周……”
姚晚音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周讲组会的是我和李开俊，值日的是温亭，显微拉曼还没修好，最近没人做实验，暂时……就不校准硅片和清洁了？”
梁松哲本在刷着手机，听她语气迟疑，皱眉道：“我问你们，仪器坏了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