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那纸《关于切断与“醒桦服务社”一切非必要联系的决定》,其决绝与冷酷,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用重锤砸开了第一个窟窿,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导致“醒桦”内部结构性的剧烈震荡和深刻分化。恐慌不再仅仅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情绪,而是化作了冰冷的潮水,迅速漫过每个人的脚踝,沁入骨髓,考验着人性在绝境中的脆弱、现实的考量与难得的坚韧。
最先被这股寒潮冻僵、进而动摇的,是那些最初抱着试试看、观望心态加入的少数股东,以及部分家底薄、胆子小、将这份工作视为暂时栖身之所而非事业的员工。他们有限的眼界和承受风险的能力,无法穿透眼前的重重迷雾看到任何未来的光亮,只觉得赖以生存的天穹已然坍塌,只剩下砸落下来的断壁残垣。曾经穿上身引以为傲、象征着身份与希望的深蓝色“醒桦”工装,此刻仿佛成了滚烫的烙铁,让他们急于脱手,生怕慢一步就会被随之而来的厄运吞噬。
原本秩序井然的办公室里,开始出现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先是探头探脑,观察着陈醒和于莉的脸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蹭到近前,脸上堆着尴尬而卑微的笑容,言辞闪烁地提出退股申请。理由五花八门,却都透着欲盖弥彰的仓惶:“陈社长,于部长,实在对不住……家里老母亲突然病重,急需用钱救命……”、“我……我这身体不争气,老毛病犯了,医生说得静养,怕是不能再跟着厂子一起奋斗了……”、“孩子上学……家里实在周转不开……”每一个借口背后,都是一张张因恐惧而失去血色的脸,和一双双不敢与人对视的眼睛。
生产线上,情况更为直接。请假条的数量在短短一两天内呈井喷式增长,理由大多牵强。更有甚者,连最后这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就不来上工了,只是托相熟的工友捎来个模糊的口信——“家里有事,不干了”,就算是对这段奋斗岁月做了潦草的告别。车间的出勤率首次出现了显着的下滑,空出来的工位像豁开的牙口,无声地诉说着人心的离散。流水线的节奏被打乱,原本流畅的工序不时卡壳,产品的次品率也开始悄然抬头。一种“大势已去”的颓丧气息,在机器低沉的嗡鸣声中弥漫开来。
这股离职退股的暗流,在锻工老师傅刘海中那并不宽敞的家里,则演变成了一场充满火药味、关乎道路选择的激烈风暴。
“退!必须退!现在不退,等那点老本儿全都赔光了,咱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刘海中晚饭时几杯劣质白酒下肚,压抑的恐慌和怨气彻底爆发,他猛地一拍油腻的饭桌,震得碗碟哐当作响,唾沫星子横飞,脸上是因巨大的不确定性和财产损失恐惧而扭曲的激动,“当初我就说不稳妥!不该信陈醒那小子画的那些大饼!什么狗屁集体企业,什么远大前程!看到没有?这世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连红星轧钢厂那样的大靠山都说撤就撤,把咱们像破抹布一样甩了,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这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刘光天原本正闷头扒饭,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脖子梗得通红,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被激怒的年轻公牛,毫不退缩地顶撞道:“爸!你胡说什么!没有醒子哥,咱们家能有前几个月那宽裕日子?能有这新添的家具?醒子哥带着咱们从无到有,把一个破烂仓库变成现在这样,他什么时候骗过大家?现在厂子遇到点困难,正是要劲的时候,咱们不想着怎么一起扛过去,就想着撒手跑路,这叫什么?这叫忘恩负义!是孬种!”
“忘恩负义?老子投进去的是真金白银!那是我在车间里流了多少汗、省吃俭用多少年才攒下来的血汗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刘海中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差点戳到儿子的鼻尖上,“你小子是被陈醒灌了迷魂汤了!被他那点江湖义气忽悠得找不着北!我告诉你,别犯浑!赶紧的,明天就去财务室,把咱家那点股退了,拿钱回家!这破地方,一天也不能待了!跟我回轧钢厂,我想办法再给你找个临时工的活儿!”
“我不退!我也不走!”刘光天“嚯”地站起身,眼睛赤红,拳头紧握,骨节发白,“厂子是我眼看着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醒子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厂子要是真垮了,我跟他一块儿扛!就算到时候出去扛大包、卖苦力,我也认了!绝不当逃兵!”
“你……你个混账东西!你想气死我是不是!”刘海中扬起了粗糙厚重的大巴掌,带着风声,眼看就要掴下去,但看到儿子那双倔强不屈、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眼睛,他的心猛地一抽,那巴掌最终无力地僵在半空,然后颓然地落下。他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重重地跌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双手抱住脑袋,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绝望意味的叹息,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饭桌上,只剩下沉默的对抗和母亲低低的啜泣声。
与此同时,在作为“醒桦”大管家、掌管着钱袋子的阎埠贵那间堆满账册、单据、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水气味的小办公室里,气氛则是另一种凝重。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这间小屋的灯光还顽强地亮着,像茫茫大海中一座孤独的灯塔。
阎埠贵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地奔走或抱怨,他只是默默地、近乎偏执地捧着他那本被翻得边角起毛、页面发亮的牛皮纸封面总账,枯坐在那张老旧的书桌前,整整一夜。桌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烟灰缸里,自己卷的劣质烟头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包,辛辣的烟雾几乎凝固在狭小的空间里,呛得人喉咙发痒。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翻阅和书写而沾满了蓝黑色的墨水渍,指尖被烟草熏得焦黄。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雕塑,只有偶尔响起的算盘珠清脆的碰撞声(他更信赖这个老伙计),或者钢笔在草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证明着他的大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运转。他在算,算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算每一笔应收应付的期限,算库存的原料还能支撑多久,算那些固定资产如果变卖能值几何,算在最极端的情况下,需要支付多少遣散费……
第二天清晨,当于莉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忧心忡忡地推开他办公室的门时,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即,她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阎埠贵依旧坐在那里,姿势似乎和昨晚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但他原本只是略显花白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如同落满了严霜,几乎全白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般盘踞在他的额头和眼角,诉说着这一夜他内心经历的风暴与煎熬。
然而,当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那副厚厚的、镜片一圈圈如同瓶底的老花镜看向于莉时,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迷茫或绝望,反而闪烁一种异常清醒、冷静和坚定的光芒,那是一种将最坏情况都计算清楚后的豁达与担当。
“于莉,你来得正好。”阎埠贵的声音因为熬夜和吸烟而异常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平稳。他将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小字的纸张推到于莉面前,上面布满了各种复杂的计算公式和最终圈定的数字。“我算了一夜,把所有的家底,应收的、应付的、库存的原料、能快速变现的固定资产……所有能动不能动的,都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核了三遍。”
他用手指着一个用红笔重重圈起来的数字,语气带着一种老账房先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精准与沉着:“刨掉必须预留的应急资金,以及……以及万一真不行了需要支付的补偿款,咱们账上真正能灵活调动、支撑日常开销的现金,还剩这个数。”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未来几个月的艰难时光,“虽然紧巴,非常紧巴,但只要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剔除所有不必要的开支,咱们还能撑三个月。而且,别忘了,咱们那些已经订出去的货,只要生产线还能转起来,把货生产出来、发出去,就能陆续回款,那就是活水。”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于莉的肩膀,看向闻讯赶来的、面色同样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的陈醒,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有些僵硬、却无比认真、甚至带着几分执拗的笑容:“陈醒,我老阎没别的大本事,就会扒拉这算盘珠子,抠唆着过日子,这点还在行。只要这账上还有一分钱能周转,只要银行没来封咱们的门,只要你这领头的不倒,不撒手,我阎埠贵,就跟你干到底!咱们这个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磐石,落在了这风雨飘摇的清晨,试图稳住这艘正在倾覆的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