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醒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更非杞人忧天。他那源自系统的【危机预判能力】,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早已捕捉到了风向改变的微弱前兆。就在那次内部会议定下“稳健现金,控制扩张,准备过冬”策略后不到半个月,一场源自更高层面、酝酿已久的政策“寒流”,猝不及防地、以泰山压顶之势席卷而来,其迅猛与严厉,远超了许多人的想象。
最初的迹象,依旧来自那些被视为风向标的报纸。原本对“市场搞活”、“集体经济改革”不乏溢美之词的版面,仿佛一夜之间被注入了新的灵魂。连篇累牍的社论和理论文章,开始密集地、反复地强调“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根本原则,重申“巩固和发展集体经济”的社会主义性质,字里行间,原有的探索性和鼓励性语调被一种更为审慎、甚至略带批判性的审视所取代。一些原本模糊的地带被清晰地标定出来,对一些“偏离社会主义方向”、“钻政策空子”、“盲目追求市场利润而忽视国家计划”的“不良现象”和“错误倾向”进行了虽未点明、但指向明确的批评。那冰冷的铅字,仿佛带着初冬的霜刺,无声地渗透进每一个关心时局者的心里。
紧接着,区里下发的一份加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文件,如同最终落下的审判槌,将所有的猜测和不安砸成了冰冷的现实。文件的标题长得触目惊心——《关于对辖区内各类“挂靠”集体企业进行清理整顿和规范管理的通知》。
文件措辞之严厉,前所未有。它开门见山地指出,近期发现部分私营经济实体和个人,利用“挂靠”集体企业的方式,“模糊产权界限”,“逃避国家税收和监管”,“侵占集体资源,甚至导致国有资产变相流失”,已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和经济秩序混乱的风险”。为此,区里决定成立由计经委、财政局、工商局、税务局及主管局联合组成的专项工作组,由一位副区长亲自挂帅,对全区所有存在“挂靠”关系的企业进行“全面、彻底、严格”的清理审查。审查的重点,白纸黑字,条条致命:“产权归属是否清晰”、“利润分配是否合规、是否存在集体利益被侵占”、“管理机制是否健全、是否存在挂靠方实质控制集体资产”、“历年来是否存在国有资产(包括资源、品牌、渠道等无形资产的流失”。
“醒桦服务社”与红星轧钢厂综合服务公司之间的挂靠关系,几乎是区内最早、最成功,也因此最为知名的案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次清理整顿风暴眼中,那艘最引人注目也最容易被巨浪拍打的航船。
文件由于莉亲手送到陈醒办公室时,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仿佛那几页纸有千钧之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上一次被封查时那种窒息般的紧张感再次攫住了她,而这一次,来的不再是工商所层面的常规检查,而是区里动真格的、带着尚方宝剑的专项工作组,其力度和决心,不可同日而语。
“该来的,还是来了。”于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将文件放在陈醒的办公桌上。
陈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文件,示意于莉坐下。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条款,每一个用词,都反复咀嚼,仿佛要从字缝里读出工作组真正的意图和底线。他的脸色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冷冽光芒。那种一直萦绕心头的、悬而未决的预感终于落地,反而让他有种异样的镇定。
消息像带着寒气的风,迅速吹遍了管理层。许大茂第一个冲进办公室,他脸上再不见平日的神采飞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躁。他一把抓过文件草草扫了几眼,便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完了!全完了!这他妈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啊!产权模糊?侵占集体利益?这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咱们之前挣再多钱、解决再多待业青年,有个屁用!搞不好还得进去!”
刘光天紧随其后,他看不懂文件上那些弯弯绕绕的词句,但从许大茂和于莉的脸色上,他也明白发生了天大的坏事。他急得在办公室里像头困兽般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却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低吼道:“凭什么?!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吃饭,带着大伙儿过上好日子,碍着谁了?!这他娘的是什么道理!”
连一向沉稳如山、见惯风雨的宋怀远师傅,也闻讯赶了过来。他默默接过陈醒递来的文件,戴上老花镜,就着窗外透进的光,一字一句地看完。良久,他摘下眼镜,沉重地叹了口气,掏出随身携带的烟袋锅,划了好几根火柴才勉强点着,辛辣的烟雾缭绕升起,映衬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化不开的凝重。
办公室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愤怒和不知所措的气息。
“都慌什么?”
陈醒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他放下文件,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刀,锐利而冷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失魂落魄的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了一根定海神针。
“上次工商所毫无征兆的封查,我们毫无准备,不也闯过来了吗?”陈醒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简陋的区划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代表“醒桦”厂区的位置上,“这次,至少还有白纸黑字的文件提前下发,给了我们应对和准备的时间。这本身,就说明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开始条分缕析,语气沉稳得不像一个面临灭顶之灾的年轻人:“清理整顿,文件里写的明白,重点是‘合规’。我们的挂靠关系,当初虽然有利用政策模糊地带的嫌疑,但所有手续、协议、公章,都是在当时的政策框架内,走了明路,白纸黑字,程序合法完备。利润分配,我们严格按照协议,按时足额向轧钢厂综合服务公司上交管理费,账目清晰,票据齐全,从未有过拖欠或隐瞒。至于国有资产流失……”
说到这里,陈醒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冷峻而略带讥诮的笑意:“我们最初接手时,用的那几台破旧设备是折价付款买的,后来所有新添置的生产线、仪器,都是我们自掏腰包,每一张发票都还在。这厂房土地,是区里废弃多年的旧仓库,我们签了正规租赁合同,自己出资改造修缮。所有的工人,从招聘到发薪,到管理,都是我们‘醒桦’独立负责。轧钢厂除了提供一个‘集体’的名头,以及最初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象征性的启动资源(一些废旧材料和名义上的支持),他们还投入了什么实质性的资产?要查国有资产流失,也得先有资产可流才行!”
他逻辑清晰,言辞犀利,将文件上那几条看似致命的指控,一一拆解,指出了其中的关键模糊点和可以据理力争的回旋余地。这番分析,像一阵强风,吹散了些许笼罩在众人心头的迷雾,让原本绝望的情绪中,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是,陈社长,”于莉虽然心下稍安,但忧虑未减,她蹙着眉提醒道,“政策的解释权,终究掌握在人家手里。如果他们硬要抠字眼,上纲上线,或者受到来自更上层的压力,非要拿我们这家‘出头鸟’开刀立威,杀鸡儆猴……我们这些道理,恐怕……”
“所以,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自乱阵脚!”陈醒眼神一凝,语气斩钉截铁,开始下达指令,如同一位临阵的将军,“光天,你立刻带几个可靠的、心细的骨干,把我们‘醒桦’从筹备成立到现在,所有的账本、合同、协议、票据存根、生产记录、会议纪要,甚至是当初和轧钢厂谈判时的草稿笔记,全部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标注清楚,做好目录,一份都不能少,一张纸都不能丢!我们要做好准备,随时能够配合工作组的审查,而且要拿出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规范样子!”
“是!醒子哥!我这就去!”刘光天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猛地站直身体,用力一点头,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都化作行动的力量。
“于莉,”陈醒的目光转向她,“财务是重中之重,也是他们审查的核心。你亲自负责,把我们所有的账目再梳理一遍,确保每一笔收入、支出、往来款项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逻辑闭环,经得起最严格的审计。尤其是和轧钢厂的管理费往来,以及我们内部的成本核算、利润分配,必须滴水不漏。”
“明白。”于莉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我会把账目做得像铁桶一样。”
“宋师傅,”陈醒看向默默抽烟的老工匠,“生产这边,就拜托您老了。越是这个时候,军心越不能乱。您要稳定好生产队伍,告诉大家,天塌不下来,生产一刻不能停,产品的质量一丝一毫不能降!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们向上面证明我们价值的唯一途径。只要生产线还在转,工人们还有活干,我们就还有底气!”
宋怀远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声音沙哑却沉稳:“放心吧,厂子里,乱不了。”
最后,陈醒的目光落在了依旧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的许大茂身上。“大茂,”
许大茂一个激灵,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
“现在不是你垂头丧气的时候。”陈醒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动用你所有的关系网,请客、送礼、套交情,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想办法打听清楚这个专项工作组的详细情况!组长、副组长是谁?具体成员有哪些单位、哪些人?他们的审查风格是严厉还是宽松?主要倾向是什么?对我们‘醒桦’有没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还有,区里领导层对这件事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内部分歧?信息,现在比黄金还重要!知己知彼,我们才能知道该怎么应对,从哪里突破!”
许大茂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打探消息、疏通关系,这是他的老本行,也是他此刻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他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用力一拍胸脯:“陈社长,您放心!我许大茂别的不行,这点门路还是有的!我这就去活动,保证把他们的底裤颜色都给您打听出来!”说完,他也急匆匆地离开了办公室。
众人领命而去,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陈醒一人。他再次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台上,俯瞰着楼下依旧忙碌的厂区。运送物料的三轮车还在穿梭,车间里的机器依旧发出规律的轰鸣,工人们的身影在厂房之间闪动……这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但陈醒知道,一场关乎“醒桦”生死存亡的暴风雨已经来临。天际尽头,乌云正在积聚,沉闷的雷声似乎已在耳边隐隐滚过。
政策寒流已至,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