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巡查的间隙,马伯庸闪身躲到一处假山背后,暂避那满园的流光溢彩。也借机让自己的目光得以在那些宫女太监中细细巡戈。
自昨日线索中断,他并未死心,这等人员混杂的场合,或许能让他再窥得一丝与那青绿佩饰相关的踪迹。
然而,目光扫视一圈,除了统一的宫装与忙碌的身影,一无所获。他的目光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投向正殿方向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雕花窗棂与晃动珠帘之后,贾母被王夫人、邢夫人团团簇拥着,脸上是欣慰的笑,眼角却闪着泪光。那是盼了多年的骨肉重逢,也是被这泼天富贵激出的感慨。下首处,贾政身形挺得异常板正,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恭谨,这份皇亲国戚的荣光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透不过气,却也把那腰杆撑得笔直。
另一侧灯火通明的敞轩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宝玉身着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绦,正与众姐妹说笑,神采飞扬,如众星拱月。黛玉、宝钗、探春等人,皆是盛装华服,才情洋溢,在这难得的盛会上,各自绽放着光彩。他们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金玉堆砌的世界。
马伯庸的目光扫过略显边缘的贾赦与邢夫人。他们虽也衣着光鲜,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底下,总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勉强与隔阂,像是这盛宴的局外人,热闹是台上的,他们只是台下不得不捧场的看客。
这府里上下,似乎都沉浸在这极致的荣光里,每个人的面庞都被这“鲜花着锦”的景象映照着。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核心,马伯庸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他因需协调正殿回廊一处出问题的灯盏,在太监和宫女的严密注视下,得以低头快步靠近那片区域。
他刻意放慢了一丝脚步,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沿途每一个太监的腰间,心跳因期待与风险而略微加速。
就在他即将穿过回廊的刹那,一阵极力压抑着、带着哽咽的女声,借着风送入他耳中。
“……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
这话语里的悲苦与压抑,与周遭的喜庆格格不入,像根细针,骤然刺入心口。
马伯庸心头一颤,下意识抬眼瞥去。只见凤冠霞帔的元妃身影,在宫人环绕中显得格外单薄,虽看不清面容,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刻意压低的声音,却透出一股深沉的无力。
她不是归宁省亲的姑奶奶,她是代表皇家威仪的妃子。一言一行,都套着无形的枷锁。这满府繁华,至亲团聚,于她,或许更像一场精心编排、不得自由的戏。
“不得见人的去处”——短短几字,道尽了宫墙内的寂寞与艰险。
马伯庸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加快脚步离开。可那句话,已如烙印般刻在他心底。
原来,这看似泼天的富贵,这烈火烹油般的场面,内里竟藏着这般悲凉。元妃是这富贵的顶峰,却也是这富贵最直接的承受者。她用自身的自由与欢愉,换来了家族眼下的显赫。而这显赫,又是用多少真金白银,不计代价地堆砌起来的?
他想起方才所见:动了几筷便被撤下的珍馐,随意践踏的名贵绸缎,流水般赏赐出去的银钱……这一切,与元妃那句“不得见人的去处”交织在一起,在他脑中反复冲撞。
蓦地,八个字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如同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反复轰鸣——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这八个字不知源出何处,此刻想来,却再贴切不过。眼前的贾府,不正是如此?鲜花着锦,何其绚烂!烈火烹油,何其炽盛!
然锦缎再美,终会褪色;烈火再旺,油尽则熄!
这极致的繁华,倒更像是一种回光返照,一种预支了未来所有气运的狂欢。元妃那不经意的悲言,便是这锦绣华袍下绽开的第一道裂痕,这熊熊烈焰下即将烧干的预警。
他此前所有的不安、核账带来的心惊、目睹浪费产生的荒谬感,在这一刻,都被这八个字点透,串联起来。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观察与某种模糊预感交织而成的,冰冷的清醒。
他隐在暗影里,望着不远处依旧歌舞升平、笑语喧阗的景象,内心只余一片悲凉。他仿佛看见,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富贵大厦,地基正悄然松动,华丽的梁柱内里,已被蝼蚁蛀空。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于心中无声默念,每念一遍,心便往下沉一分。先前因省亲筹备与眼前奢华而生出的所有紧张、震撼,乃至一丝虚荣,此刻皆烟消云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取代。
他不再仅仅是贾府中一个谋求生存与些许利益的管事。他成了一个站在悬崖边,清晰看见脚下浮华冰面正寸寸碎裂的旁观者。
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迫切。并非为了更好的前程,而是为了——活下去。
而“离开”的关键,除了床下那点微薄的银钱,更在于那枚能打通“出路”的印章。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依旧歌舞升平的核心区域,心中已无波澜。那个佩饰太监,今夜注定是寻不到了。
此刻,他洞察了一个比印章线索更为庞大和紧迫的真相——整个贾府的命运。个人的线索可以容后再查,但这场盛宴所揭示的衰败征兆,让他逃离的意志坚如磐石。
他收敛心神,重新投入到灯火巡查的琐碎职责中,直到这场极尽奢华的盛典,在夜色中缓缓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