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
乾清宫,寝殿。
殿里的药味散了些。
但更沉闷的压抑感笼罩了一切。
龙体已经能下床行走的景泰帝朱祁钰,此刻却半靠在龙榻上。
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
那张脸在暗光里惨白,没丁点血色。
这几天的病情反复,把他刚养回的一点元气又耗空了。
殿门被无声的推开。
朱见济一身玄色常服,走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
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不透光。
他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木盘。
盘中放着一份薄薄的状纸。
那纸张都不能叫纸了。
被血浸透,干涸,又皱又硬。
上面用汉字夹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字母写满了字,字迹扭曲,是临死的人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
“父皇。”
朱见济走到榻前,将木盘呈上,声音平稳的没有波澜。
“儿臣,幸不辱命。”
“那个弑君的逆贼,全招了。”
朱祁钰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他没去看那份状纸,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脸上。
他这个妖孽般的儿子,眼底深处,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说吧。”
朱祁钰的声音沙哑。
“儿臣已经查明。”
朱见济的声音冷了下去。
“那个所谓西域高僧,法号是假,身份是假,连那张脸皮,都是假的。”
“此人真名胡安德萨尔塞多,是一个叫西班牙的极西之国,派来我大明的细作。”
“他隶属于西班牙驻吕宋总督麾下的秘密组织,一个名为圣教之剑的骑士团。”
“吕宋?”
朱祁钰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南洋的一处岛屿。
“是。”
朱见济点头。
“父皇您所中的紫牵机之毒,正是经由他们的手,通过瓦剌商人,辗转万里,送入曹吉祥余孽刘成手中。”
“最终,由孙德海那个老狗,日复一日,通过针灸,刺入您的龙体。”
朱见济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的目的,就一个。”
“借我大明内乱,扶持南宫复辟,从而搅乱朝局,让他们能趁虚而入,在与另一红毛番之国葡萄牙的争斗中,抢占先机。”
“最终。。。控制我大明的港口,为他们所谓的白银航路,建立东方的终点。”
“说白了。”
朱见济的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
“他们想要我大明的国门,想要我大明的市场,想要我大明的财富。”
“为此,他们不惜,弑君!”
寝殿内,一片死寂。
朱祁钰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那张白纸般的脸,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份血色的供状。
当他看清上面扭曲的字迹,看清那上面详述的,关于如何用慢性毒药一步步瓦解他生命的所有细节时,一股暴怒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砰!
一声巨响!
榻边小几上那碗太医院精心熬制的千金参汤,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扫落在地!
上好的官窑白瓷碗摔的粉碎!
滚烫的汤汁溅了一地,热气蒸腾,混着皇帝野兽般的喘息。
“欺我大明无人乎!”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从这位帝王口中炸开!
朱祁钰猛的坐直了身子,病弱之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天子被触及逆鳞的无边龙威!
“一群贪得无厌的红毛畜生!”
“一群猪狗不如的域外蛮夷!”
他双目赤红,攥着床沿的明黄锦缎,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朕自问待他们不薄,允其通商,赐其便利,他们尽然。。。尽然敢将毒针刺向朕的龙体!”
“这不是通商,是豺狼叩门!”
“此仇,不共戴天!”
“此恨,倾尽四海之水也难洗刷!”
按照大明律,勾结外夷图谋不轨,乃是谋叛之罪,属十恶之一,罪在谋反谋大逆之下,但同样是凌迟处死,夷三族的泼天大罪!
现在,这帮红毛番,敢直接对大明天子下毒。
这罪无可赦!
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父皇息怒!”
朱见济见状,立刻跪倒在的,声音里带着急切。
“龙体为重!这笔账,定要他们血债血偿!但不是现在!”
他必须将父皇这股滔天的怒火,引入他早就挖好的渠道里。
“息怒?朕如何息怒!”
朱祁钰指着殿外,气的浑身发抖。
“传朕旨意!调集京营,尽起水师!朕要踏平那狗屁吕宋,将所有西班牙人碎尸万段,曝尸荒野!”
“父皇!”
朱见济猛的抬头,声音陡然拔高。
“不可!”
“有何不可!?”
朱祁钰怒视着自己的儿子。
“父皇请看。”
朱见济转身,快步走到墙边,猛的扯下一幅山水画。
画的背后,竟然是一幅巨大的世界全舆图。
他指着地图上,那个远在世界另一端的,名为西班牙的小点,声音沉稳清晰。
“父皇,西班牙本土,远在万里之外,隔着浩瀚大洋。我大明水师虽强,但劳师远征,补给线过长,是兵家大忌。”
“即便我们打到吕宋,他们也可以从本土源源不断的增兵。”
“到时候,战事必将旷日持久,国库耗损,得不偿失。”
这番冷静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朱祁祁钰头顶的火。
“那依你之见,此事。。。就这么算了?”
他不甘的问道。
“算了?”
朱见济笑了,那笑容,看的让人背脊发凉。
“怎么可能算了。”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儿臣不仅要报,还要他们百倍千倍的还回来!”
“对付这头在东方龇牙咧嘴的恶狼,我们不能一刀捅死,得慢慢放血,让它再最痛苦的挣扎中,流干最后一滴血!”
朱见济走回地图前,伸出三根手指。
“儿臣,已有三步走之策!”
“第一步,经济封锁!”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西班牙人来我东方,图的就是个利。他们用美洲的白银,换我大明的丝绸瓷器,再转手卖回欧洲,赚取十倍百倍的暴利。我们就断了他的利!”
“即日起,下旨市舶司,凡悬挂西班牙旗帜的商船,关税提升十倍!同时,以大明之名,联合南洋诸国,对吕宋进行全面贸易禁运!”
“一片茶叶,一寸丝绸,都不许流入吕宋!”
“釜底抽薪,这刀子不见血!”
“第二步,代理人战争!”
朱见济的眼中闪过一丝狡诈。
“据西厂密报,西班牙人在吕宋横征暴敛,当地土着与被他们压榨的华人矿工,早已怨声载道。”
“我们只需送去一些金钱军火,再许下一些承诺,不需我大明一兵一卒,就能让吕宋遍地狼烟,让他们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以夷制夷,这是借刀杀人!”
“待到吕宋的西班牙人被折磨的外无援兵内无宁日,士气崩溃,财源枯竭之时。。。”
朱见济的声音陡然变冷。
“便是我大明的靖海舰队,发动雷霆一击之日!”
“第三步,军事总攻!以最小的代价,毕其功于一役,将整个吕宋,彻底纳入我大明版图!”
“这,才叫斩草除根!”
一整套环环相扣,阴毒狠辣又无比理性的报复计划,从朱见济口中缓缓道出。
朱祁钰听得心驰神摇,胸中的暴怒,化为一种冰冷的杀意。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在短短几年间,就成长为连他都心惊的少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欣赏与信任。
“好!好一个三步走!”
朱祁钰重新坐直了身体,病气一扫而空,整个人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斗志昂扬。
“济儿,此事,朕就全权交予你了!”
他指着朱见济,用一种近乎托付江山的语气,沉声说道。
“朕将天子剑赐你!准你便宜行事!内阁六部,谁敢掣肘,先斩后奏!”
“朕要你,放手去做!”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信任与默契。
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复仇意志的大明帝国,在这一刻,于这座小小的寝殿之内,悄然诞生。
朱祁钰颤颤巍巍的走下龙榻,在朱见济的搀扶下,来到那巨大的世界全舆图前。
他的目光不再浑浊,锐利如鹰。
他抬起依旧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向地图上,那片标注为吕宋的岛屿。
“就从这里开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绝。
“让那些太阳王的子民,见识一下,东方巨龙。。。真正的怒火!”
朱见济望着父皇坚毅的侧脸,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了地。
大明这艘巨轮的船头,将调转向一个全新的,充满了血与火的航向。
而他的第一把刀,就是早已准备就绪的。
关税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