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大同。
倒春寒的风,刮得人脸皮生疼。
刮得骨头缝都疼。
城墙垛口上,几个老兵穿着破烂的鸳鸯战袄,缩着脖子。
他们两眼发直,盯着城外枯黄的草原。
风里都是瓦剌人铁蹄卷起的土腥味。
“他娘的,这鬼天气,比瓦剌人的刀子还操蛋。”
一个叫张三的老卒啐了口唾沫。
唾沫还没落地,就结成了冰碴。
他把手揣进怀里取暖,摸到的只有冰冷的空荡。
“三哥,又想家里的老娘了?”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兵卒有气无力的问。
“嗯。”
张三喉结滚了滚。
“发烧了,不晓得看了大夫没。这军饷要是在不下来,她连最贱的甘草都抓不起一副。”
说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窜起一团火。
“不行,我得再去找他们要个说法!”
“凭什么!”
“朝廷的粮饷,到底被哪个天杀的狗日的吞了!”
张三猛的站起身,不听劝,大步冲向军需官待的粮仓。
粮仓门口,几个亲兵拦住他。
一个肥的流油的军需官正捧着手炉,懒洋洋的打哈欠。
“嚷嚷什么!又是你这个老不死的!”
军需官斜着眼,认出了张三。
“说了多少遍了,没粮!”
“库里都能跑马了!哪有粮饷给你们发?”
张三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指着半开的仓门嘶吼。
“没粮?”
“那我前天夜里怎么看见,好几辆大车往你家后院拉?”
“拉的不是米面,是观音土?”
“放你娘的屁!”
军需官的脸黑了下来,把手炉往旁边一砸。
“我看你是活腻了!”
“来人!给我绑了!”
“按大明律,造谣惑众,杖八十!”
几个亲兵饿狼一样的扑上来。
张三绝望的吼着,跟闻讯赶来的老兵扭打起来。
场面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时,一声吼炸开了锅。
“住手!”
人群分开。
一个中年将领大步走来,身穿重甲,脸上的线条硬的能砸钉子。
身后跟着一队亲兵,个个杀气腾腾。
大同总兵,郭登。
军需官一看见郭登,肥脸上的肉就抖个不停,赶紧换上笑脸。
“大。。。大帅,您怎么来了?一点小事,惊动您老人家。。。”
郭登看都没看他。
他的视线直直落在被按在地上的张三脸上。
“张三,抬起头来!”
“你跟本帅说说,怎么回事!”
张三看见郭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绳子。
一个七尺高的汉子,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郭登听完,脸沉的能滴出水。
他猛的回头,那眼神要把人活吞了。
“王禄!”
“本帅问你,库里,到底有粮没粮?!”
“真。。。真的没了,大帅,卑职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兄弟们的粮饷啊!”
军需官竟然还在狡辩。
“好。”
郭登点了点头。
“来人!”
“给本帅把这几座粮仓,全劈开!”
军需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把后背都浸湿了。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
郭登根本不理他。
亲兵们手起斧落,几下就劈开了仓门上的大锁。
门开了。
所有人都傻了眼。
外头的确是空的,可里头,崭新的米袋子一直堆到房梁!
“大帅!您看,这还有腊肉和上好的布料!”
一个亲兵又从角落的暗格里拖出几大包东西。
证据确凿。
周围的兵卒们,眼神全变了。
刚才的麻木没了,换上的是能烧死人的火。
所有目光都钉死在那个瘫在地上的军需官身上。
他已经成了一摊烂肉。
“按我大明军法,临阵克扣粮饷,怎么处置?”
郭登的声音里没有半点人气。
“斩!”
他身后的亲兵齐声怒吼。
郭登拔出腰间的佩刀。
雪亮的刀光映着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但他最后还是把刀收了回去,只是一脚把那军需官踹翻。
“拖下去!”
“重打一百军棍,革职查办!”
杀一个贪官,解不了全军的渴。
郭登看着那些拿到点补给,但眼里依旧没光的兵,心里堵得发慌。
他抬头望向北边。
草原看着平静,可也先是死了,瓦剌的精锐还在。
那些狼崽子正磨着牙。
自己手上这支快饿肚子的军队,能挡几天?
当晚,郭登坐在灯下,写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
他没写瓦剌,也没写粮饷。
写的是这支大军摇摇欲坠的军心。
写完,他把笔一扔,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大明。
怕是要从根上烂透了。
。。。
京城,紫禁城。
一匹快马在晨光里冲开薄雾。
马上的骑士翻身滚落,几乎是爬到宫门前。
“大同!八百里加急!”
半个时辰后。
奉天殿。
景泰帝朱祁钰一掌拍在龙椅上,脸都青了。
“瓦剌各部在边境集结,老是不安分!”
“郭登的奏报说,大同驻军因为拖欠粮饷,快要闹兵变了!”
“诸位爱卿,现在,谁给朕一个解释?!”
殿里死一样的寂静。
兵部尚书于谦拿着玉圭,第一个站出来,脸黑的能拧出水。
“陛下,边军粮饷的账,臣催过户部不止三回五回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老祖宗传下的道理!”
“军心一动摇,边防就是个纸糊的架子,捅一下就破!后果谁也担不起!”
“请陛下降旨,命户部马上足额拨付钱粮,安军心!”
他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王佐就哭丧着脸出了班。
“陛下!”
“您心里有数,不是臣不拨,是国库它。。。它真的空了啊!”
“去年黄河决口,江南大旱,哪哪都要用钱。”
“修河道,赈灾民,哪个不是泼天的大窟窿?”
“国库早就见了底,臣就是把自己给卖了,再也变不出银子和粮食啊!”
两个一部大员当朝吵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武清侯石亨晃悠悠的走出队列,对着于谦拱了拱手。
“于少保这话说的,可真是心系江山社稷。”
“只是我有点想不通。”
“您这兵部尚书,号称治军严明,怎么连手下兵的肚子都管不好?”
“难道带兵打仗,就靠嘴皮子喊几句忠君爱国就成了?”
这话太毒了。
摆明了是骂于谦没本事。
于谦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正要反驳。
石亨却话锋一转,对着朱祁钰一拜。
“陛下,臣觉得,这事儿不难办。”
“我大明的兵,都是忠勇的好汉,饿几顿也晓得为国尽忠。”
“只是领兵的人要是不得军心,那才是大麻烦。”
“依臣看,不如派个真正懂打仗的去大同安抚一下。”
“再从京营调点精锐过去。”
“粮饷嘛。。。咱们京营的兄弟们勒紧裤腰带,总能挤出点来!”
好一招以退为进。
明着是为国分忧,暗地里是抢边关的兵权,还顺手往于谦身上踩了一脚。
“你!”
于谦气的脸都白了。
“够了!”
朱祁钰一声怒吼,震的大殿嗡嗡响。
他看着底下这帮互相甩锅,下绊子的臣子,心力交瘁。
国难当头。
这帮人想的还是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退朝!”
朱祁钰甩着袖子走了,把一殿的尴尬和惊愕丢在身后。
是夜,乾清宫西暖阁。
朱祁钰一个人在灯下坐着。
一卷卷的奏折被他烦躁的推开。
殿里的空气压的人喘不过气,宫女太监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
“父皇,喝口茶,顺顺气。”
是朱见济。
朱祁钰看见他,胸口那团火才算小了点。
他接过茶杯,没喝,只是发呆的看着茶叶在水里打转。
“济儿,你也看见了。”
“这满朝文武,平时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国之栋梁。”
“一到要命的时候,就只会互相推,互相拆台!”
“朕。。。朕快被他们逼疯了!”
朱见济没说话,只是走到他身后,伸出小手,不轻不重的给他按着太阳穴。
朱祁钰长长的吐了口气。
“说到底,都是一个字闹的。”
“钱!”
“国库要是满的,哪来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
他一拳捶在桌案上,咬着牙。
“朕现在恨不得会点金术,给朕变出一座金山来!”
这只是气话。
可朱见济听见了。
他那双平静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站到朱祁钰面前。
小脸上没有孩子该有的天真,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静和老成。
“父皇。”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边关的围,军心的散,根子上,确实在一个钱字。”
朱祁钰抬眼看他,有点意外。
朱见济的嘴角,勾起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笑。
“可是父皇,这世上的道理,有时候挺好玩的。”
“没钱。”
“咱们就造出‘钱’来。”
朱祁钰猛的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的反问。
“你说什么?”
“儿臣说。”
朱见济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用力。
“儿臣有办法,能解这火烧眉毛的急。”
“一个。。。无中生有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