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危机的处理效率和效果，比预想中更快地显现出来。
林逸那份简报中的短期建议被工部迅速采纳。“分段围堰，集中抽沙”法在徐州段实施后，清淤效率果然大幅提升，加上上游水库的配合放水冲沙，到第二日傍晚，主要淤塞节点已经疏通，搁浅的官粮漕船得以脱困，漕运开始缓慢恢复。
消息传回玉京，朝野为之一振。虽然完全恢复正常还需时日，但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林逸的名字，第一次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部分朝臣的议论中。尤其是工部和户部的务实派官员，对那份简洁明了、直指要害的简报评价颇高。连一向挑剔的御史台，也有言官私下称赞“此子务实，不尚空谈”。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全是赞誉。
第三日清晨，朝议开始前一个时辰，林逸便接到了正式的通知——陛下特许他以“钦天监客卿”身份列席今日朝议。与此同时，一份加盖了东宫印信的文书，也送到了他的临时住所。
文书内容很客气，以太子轩辕明的名义，邀请林逸于朝议结束后，前往东宫偏殿“一叙”，言称“甚慕先生之才，欲请教益”。
李宦官看到这份文书时，脸色立刻变了：“先生，这是…太子的招揽，也是试探。去与不去，都需谨慎。”
林逸将文书放在一旁，神色平静：“先参加朝议。”
皇极殿，中州皇朝的最高议事殿堂。殿高九丈，七十二根盘龙金柱支撑着绘有日月星辰的穹顶。今日并非大朝会，只是例行季度朝议，但殿内依旧济济一堂。紫袍玉带的各部尚书、侍郎，朱衣乌纱的御史言官，蟒袍玉带的皇室宗亲，以及位列两侧的武将勋贵，构成了中州权力的核心图景。
林逸的位置被安排在殿内靠近门口的角落，与几位品级较低的列席官员在一起。这个位置并不起眼，却能清晰地看到殿内全景。
他注意到，三皇子轩辕弘站在文官队列的前列，神色沉稳。而太子轩辕明则立于御阶之下左侧首位，身着明黄蟒袍，面如冠玉，气度雍容，正与身旁的户部尚书低声交谈。
御座之上，人皇轩辕彻端坐如岳。年过六旬的皇帝面容清瘦，双目却依旧锐利有神，他静静地听着下方臣工的奏报，偶尔询问一两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朝议前半段，主要讨论漕运危机的后续处理、秋税收缴、北方边防等常规政务。林逸安静地听着，同时快速收集着信息：各部之间的协作流程、议事的效率、不同派系官员的发言特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太子一系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尤其是在六部中的户部、礼部、吏部，影响力极大。三皇子则更多地得到工部、兵部一些少壮派官员的支持，以及部分皇室宗亲的倾向。
约一个时辰后，议题告一段落。殿内暂时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太子轩辕明向前一步，拱手奏道：“父皇，儿臣有一事启奏。”
“讲。”轩辕彻目光微抬。
“近日京畿之内，屡有怪异之事发生。”太子声音清朗，传遍大殿，“先是西市莫名火灾，五口丧命；继而北城有数户百姓夜半惊厥，称见鬼影幢幢；昨日，连鸿胪寺接待外邦使臣的别馆内，也传出有‘不洁之物’作祟，惊吓了使臣。京城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接连发生此等怪事，恐非吉兆，亦有损我天朝上国威仪。”
殿内响起一阵低语。这些事不少官员都有所耳闻，但被太子在朝议上正式提出，意义就不同了。
“京兆尹何在？”轩辕彻问道。
一名紫袍官员出列，躬身道：“臣在。回陛下，西市火灾已查明是油灯倾覆所致，北城惊厥百姓经太医署诊治，乃心疾引发幻觉。鸿胪寺别馆之事…正在调查中。”
“心疾？幻觉？”太子微微挑眉，“数户人家，同时心疾发作，见同一幻觉？京兆尹大人，此说恐怕难以服众吧？况且，鸿胪寺别馆乃接待贵宾之所，若真是‘不洁之物’作祟，吓坏了外邦使臣，引发外交事端，谁来承担？”
京兆尹额头见汗，一时语塞。
太子转向御座，朗声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绝非寻常治安案件或疾病所能解释。京城接连异象，恐有妖邪作祟，或是…天象示警。儿臣建议，应请钦天监详查天象，同时，派遣精干得力之人，专司调查此类怪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以安民心，以靖京畿！”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轩辕彻沉吟片刻：“太子所言有理。钦天监。”
站在文官队列靠后位置的周文昌，此时不得不站出来。他今日并未“称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臣在。”
“近期天象可有异常？与京城怪事可有关联？”
周文昌躬身道：“回陛下，臣等近日观测，紫微垣略有云气遮蔽，主…小人作祟，阴私之事。或与京城不安有关。然天象玄奥，具体关联，还需详查。”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太子接口道：“天象之事，自当由钦天监诸位大人详查。儿臣所想，是这调查京城怪事的人选。此事涉及玄异，非寻常官吏所能胜任。需得既通晓事理，又不拘泥常法，最好…还对‘非常之事’有所了解之人。”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殿内角落。
不少官员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最后落在了林逸身上。
林逸心中冷笑。来了。
果然，太子继续道：“儿臣听闻，钦天监新晋客卿林逸先生，曾于北境协助妖族应对‘虚空邪教’，于辨识、应对此类超常之事颇有经验。且林先生精于‘格物致知’，善于从细微处发现端倪。此次漕运危机，林先生便以数据分析之法，快速厘清因果，提出良策。故儿臣斗胆举荐——请林逸先生，负责调查京城怪事一案！”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举荐一个入朝不到十日、无正式官职的客卿，负责调查涉及皇城安危的诡异案件？这听起来像是重用，但细思之下，却充满了凶险。
若查不出结果，便是无能；若查出结果，但涉及某些权贵隐秘，便是引火烧身；若真牵扯到“妖邪”，更是凶险万分。这是典型的“阳谋”——将你架在火上烤，无论成败，都难有好处。
三皇子轩辕弘眉头微皱，出列道：“太子殿下，林先生初来乍到，对京城事务尚不熟悉，且其主要职责在于钦天监学术研究。调查案件，恐非其所长，也非其分内之事。不若由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协同处理，更为妥当。”
太子微微一笑：“三弟此言差矣。林先生之才，岂能局限于书斋之中？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人。况且，只是请林先生‘负责调查’，具体执行，自有相关衙署配合。林先生只需统筹分析，找出根源即可。若林先生真如传闻中那般善于‘格物’，此案正是用武之地。”
他看向林逸，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林先生，意下如何？莫非先生觉得，此事棘手，不愿为朝廷分忧？”
全殿目光，瞬间聚焦在林逸身上。
御座上的轩辕彻，也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林逸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拒绝，便是承认无能，也会让三皇子难堪。接受，则踏入了一个明显的陷阱。
他缓缓从角落走出，来到殿中，向着御座躬身一礼：“草民林逸，叩见陛下。”
“平身。”轩辕彻开口，“太子举荐你调查京城怪事，你可愿承担？”
林逸直起身，目光平静：“陛下有命，草民自当尽力。然草民有三点请求，望陛下恩准。”
“讲。”
“第一，调查需有权查阅相关案卷、现场记录，询问所有相关人员，无论其身份高低。相关衙署需全力配合，不得隐瞒、阻挠。”
“第二，调查过程及结论，将以数据与事实为依据，草民只对陛下负责。任何结论，均需有可验证的证据支撑。”
“第三，”林逸顿了顿，“调查可能涉及超常力量，为保安全与效率，请准许苏妙姑娘协同参与。”
苏妙是昊天剑宗高徒，身份超然，有她参与，既能提供武力保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平衡太子可能施加的压力。
殿内又是一阵低语。林逸这三条，条条都指向了独立调查权和免责权，显然是看穿了太子的算计，提前要好了“护身符”。
轩辕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笑容不变：“林先生思虑周全，儿臣觉得可行。”
“准。”轩辕彻一锤定音，“即日起，林逸负责调查京城系列怪事，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钦天监需全力配合。苏妙可协同。限期…一月。一月之内，需给朕一个明确的交代。”
“草民领旨。”林逸躬身。
朝议继续，但接下来的议题，已少有人专心听讲。所有人的心思，都还在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交锋上。
散朝后，林逸随着人流走出皇极殿。不少官员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三皇子轩辕弘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先生，此案凶险，务必小心。太子此举，绝非仅仅为难你那么简单。京城最近，确实不太平…我怀疑，可能与虚空教残余有关。”
林逸点头：“殿下放心，林某自有分寸。”
“需要什么支持，随时让李公公联系我。”轩辕弘拍了拍他的肩膀，匆匆离去，他还要去应对其他事务。
林逸独自走向宫门。阳光照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有些刺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从幕后的技术顾问，走到了权力博弈的前台。太子这一招“阳谋”，看似将他推向险境，却也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接触京城核心事务、展现能力的机会。
关键在于，他能否真的查出真相，并且…活着把真相说出来。
宫门外，苏妙已经在那里等候。她今日一身素白衣裙，背负长剑，清丽绝俗的容颜在阳光下仿佛泛着光，引得过往官员纷纷侧目。
“都知道了？”林逸走到她身边。
苏妙点了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林逸心中微暖。
“先去现场看看。”林逸道，“从最近的鸿胪寺别馆开始。”
两人正要离开，一名东宫内侍快步走来，拦在面前，恭敬行礼：“林先生，太子殿下有请，移步东宫偏殿一叙。”
朝议上刚下了套，现在又来“邀请”。太子的动作，还真是快。
林逸与苏妙对视一眼。
“带路。”林逸平静道。
既然躲不过，那就去看看，这位太子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东宫，就在皇城东侧，与三皇子府遥相呼应。相比三皇子府的雅致，东宫更加宏伟庄严，处处彰显着储君的威仪。
偏殿内，太子轩辕明已换了一身常服，正在欣赏一幅古画。见林逸和苏妙进来，他含笑转身。
“林先生，苏姑娘，请坐。”太子态度亲和，仿佛朝议上的步步紧逼从未发生过。“今日朝堂之上，事急从权，举荐先生查案，实是看重先生之能，绝无他意。还望先生莫要介怀。”
林逸拱手：“殿下言重了。为君分忧，乃臣民本分。”
太子笑了笑，示意内侍上茶。“先生可知，本王为何坚持要先生查此案？”
“还请殿下明示。”
“因为本王相信，先生是能查出真相的人。”太子收敛笑容，正色道，“京城怪事，绝非偶然。京兆府、刑部查了月余，毫无头绪，只会用‘意外’、‘心疾’搪塞。但本王有种感觉，背后有更深的阴谋。或许…与北境那些‘虚空邪教’有关。”
他盯着林逸的眼睛：“先生与虚空教交过手，了解他们。由先生来查，最合适不过。若能揪出隐藏在京城的邪教余孽，于国于民，都是大功一件。届时，本王定当为先生请功。”
话说得漂亮，将阳谋包装成了信任与重托。
林逸不动声色：“殿下放心，林某定当竭尽全力。只是查案需时，也需各方配合。若遇阻力…”
“本王会全力支持你。”太子立刻道，“东宫所属，先生皆可调用。有什么需要，直接来找本王。”
“多谢殿下。”林逸道谢，但心中警惕更甚。太子越是表现得支持，越说明他所图非小。
又闲谈了几句，太子似乎不经意地问道：“对了，听闻先生在北境，曾得妖族尊为‘智慧尊者’，不知先生如何看待人族与妖族的关系？”
这个问题很敏感。林逸谨慎答道：“北境妖族，于抵抗虚空教时曾与人族并肩作战。当下大敌当前，当团结一切可团结之力。”
“先生高见。”太子点头，“只是妖族终究非我族类，其心难测。先生与之交往，还需把握分寸，以免朝中物议。”
这是在提醒，也是警告。
林逸应下。太子又夸赞了苏妙几句，这才端茶送客。
离开东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苏妙轻声开口：“他在试探你，也在拉拢你。”
“我知道。”林逸望着前方巍峨的宫墙，“他想看看我的立场，我的能力，也想看看我能不能为他所用。查案是考验，也是机会。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查清京城怪事的真相，同时…也要小心，别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先去鸿胪寺别馆。”林逸加快脚步。
他有一种预感，京城这一系列怪事背后，隐藏的东西，可能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复杂、都要危险。
而他和苏妙，已经踏入了这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