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前两日,一件突发政务打乱了林逸的计划。
清晨,他刚踏入钦天监,便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监生、官吏们行色匆匆,低声交谈间带着焦虑。李宦官早已等在值房外,脸色凝重。
“林先生,出事了。”李宦官迎上来,低声道,“京杭大运河,徐州段昨日夜间发生大规模淤塞,十余艘官粮漕船搁浅,后续数百艘商船、民船被阻,漕运几近瘫痪!”
林逸脚步一顿。京杭大运河是中州皇朝贯通南北的经济命脉,每年通过漕运送往京城的粮食、物资占全国供应的四成以上。一旦漕运长期阻塞,不仅京城粮价会飞涨,北方边防的物资供应也会出问题。
“原因查清了吗?”
“说是河底莫名涌出大量泥沙,淤积速度极快,一夜之间河道浅了数尺。”李宦官道,“工部和水师的人已经赶去,但清理速度远远赶不上淤积速度。更麻烦的是,钦天监这边…”
他欲言又止。
林逸已经猜到:“钦天监的历法或天象预测,出了问题?”
李宦官苦笑:“正是。按钦天监编制的《漕运黄历》,本月徐州段应是‘水流平缓,河床稳定’的吉时,适宜大规模漕运通过。工部据此调度了今年最大一批秋粮北运。结果现在…朝野震动,陛下已经召集群臣紧急商议。”
“负责编制这部分黄历的是谁?”
“是…周文昌副监正。”李宦官的声音压得更低,“但周大人今早称病未到,现在压力全在陈监正身上。陈监正年事已高,已经急得晕厥过一次了。”
林逸眼神微动。周文昌这个时候“称病”,未免太过巧合。
“殿下有何吩咐?”他问道。
“殿下让咱家转告先生,这是一个机会。”李宦官靠近一步,声音几不可闻,“如果先生有办法,能快速分析出淤塞原因,或者提出解决之道…不仅能解朝廷燃眉之急,也能让朝中众人看到先生‘量化格物’之法的实效。这对三日后朝议,大有裨益。”
林逸明白了。这是轩辕弘为他创造的一个“表现”舞台。漕运危机迫在眉睫,任何能解决问题的方法,无论来自何处,都会受到重视。如果他成功,将获得进入更高决策圈的入场券。
“我需要最新的河道水文资料,工部的勘察记录,还有…近十年徐州段的气象、水文、地质数据,越详细越好。”林逸迅速列出需求。
“工部资料,殿下已经让人去调了。钦天监的数据…”李宦官面露难色,“可能需要先生亲自去档案库调阅,有些可能需要监正手令。”
“带我去档案库。”
半个时辰后,林逸坐在档案库内,面前堆满了卷宗。李宦官以“协助处理漕运危机”为由,说服了当值的档案管事,但对方只同意调阅部分公开资料,核心的观测记录和历法推算底稿,仍然以“需监正授权”为由拒绝提供。
林逸也不强求,他先快速浏览了能看到的资料:近十年徐州段的每月降雨记录、河道水位变化、清淤工程记录、以及一些零散的地方志中对异常水文事件的记载。
数据依然是零散、不统一的,但比星象记录稍好一些。至少水位、流量有具体的数字记录,虽然测量工具和标准可能不一。
他闭目凝神,识海中数据流开始奔腾。现有的数据被快速清洗、转换、输入到他初步构建的“中州水系基础模型”中。这个模型是他这几日抽空搭建的,基于皇朝疆域图上的主要河流、湖泊数据,以及部分公开的水文资料,还很粗糙,但足以作为分析框架。
随着数据输入,模型中的徐州段河道开始“活”起来。林逸以远超这个时代的数据处理能力,进行着多变量关联分析:降雨量与水位变化的关系,历年清淤频率与淤积速度的关联,季节性水流变化对河床的影响…
一个小时后,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李公公,请准备笔墨,我要写一份初步分析简报。”林逸站起身,走到案前。
李宦官连忙铺纸研墨。
林逸提笔疾书,字迹工整清晰:
《徐州段漕运淤塞紧急分析与应对建议》
一、 淤塞原因初步推断:
数据异常点:比对近十年数据,发现每年秋季(八至十月),徐州段河床自然淤积速度平均为每月0.3尺。但今年八月以来,据工部零星测量,淤积速度已达每月0.8尺,远超以往。
关联因素:
降雨异常:今年七月,徐州上游三郡降雨量较往年同期增四成,导致大量泥沙被冲刷入河。
清淤滞后:去年冬季本该进行的例行清淤,因“经费不足”而缩减规模,仅完成计划六成。
河道变迁:据地方志零星记载及近期水师测量图对比,徐州段主河道近五年有缓慢西移趋势,东岸形成回流区,加剧泥沙沉积。
综合判断:本次突发大规模淤塞,是长期累积因素(清淤不足、河道变迁)与短期诱因(异常降雨带来的大量泥沙)共同作用的结果,属自然水文灾害,与天象吉凶无直接关联。
二、 短期应对建议(治标):
分流减载:立即命令后续漕船在徐州上游港口停泊卸货,改由陆路分流部分物资,减轻河道压力。
集中清淤:调派周边所有可用挖沙船、民工,集中清理最严重的三个淤塞节点。建议采用“分段围堰,集中抽沙”法,效率可比传统挖掘提升三成(附简易施工示意图)。
水力冲沙:在上游水库有条件的情况下,择机开闸放水,利用突然增大的水流冲开部分淤积(需精确计算放水量与时机,避免引发下游洪灾)。
三、 长期预防建议(治本):
建立水文监测网:在运河关键节点设立标准化水位、流速、泥沙含量监测点,每日定时记录,数据汇总分析。
推行河道动态模型:基于历年数据,建立运河各段的水文泥沙淤积预测模型,实现淤积预警,指导清淤计划的科学制定。
修订《漕运黄历》:黄历编制应更多依据历史水文数据统计与短期气象预测,而非单纯依赖星象吉凶。
林逸写完后,吹干墨迹,将简报递给李宦官:“速呈送殿下,并请殿下酌情转呈工部及内阁。”
李宦官接过,匆匆一扫,眼中露出惊异之色。这份简报条理之清晰、分析之具体、建议之可行,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奏报都截然不同。没有空洞的言辞,没有推诿的责任,只有问题和解决方案。
“先生大才!咱家这就去!”李宦官躬身一礼,快步离去。
林逸重新坐回案前,却没有停歇。他铺开一张更大的纸,开始绘制“徐州段河道水文泥沙监测网络初步设计图”。既然要做事,就做彻底。他不仅要提出建议,还要把具体的实施方案也拿出来。
这份设计图包括监测点的选址原则、所需仪器清单(都是这个时代能实现的简易工具)、数据记录表格模板、以及简单的数据分析流程。他甚至标注了初步估计的成本。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中午时分,李宦官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
“先生!殿下已将简报直呈御前!陛下召集群臣议事,工部刘尚书看了简报,尤其是那‘分段围堰,集中抽沙’的法子,拍案叫好,说至少能节省五日时间!陛下已经下旨,命工部即刻按先生建议行事!”
李宦官喘了口气,继续道:“陛下还问了简报是何人所写。殿下如实禀报后,陛下沉吟片刻,说…‘此子确有实务之才’。”
“陛下原话?”林逸抬眼。
“千真万确!”李宦官压低声音,“而且,陛下让殿下转告先生,三日后朝议,请先生…务必出席。”
林逸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喜色。这在他预料之中。展现价值,是获得话语权的第一步。
“还有,”李宦官语气变得有些微妙,“简报的内容,不知怎么传出去了。现在钦天监里…议论纷纷。”
“哦?都议论什么?”
“有的说先生越俎代庖,干预工部事务;有的说先生哗众取宠,侥幸言中;还有的说…”李宦官犹豫了一下,“说先生那份简报,暗中指责钦天监历法推算有误,是打了周大人的脸。周大人虽‘称病’,但其门生故旧,颇为不满。”
林逸淡淡一笑:“事实如此。徐州段淤塞,与《漕运黄历》所谓的‘吉时’明显矛盾。要么是天象预测不准,要么是历法编制有误,要么是两者皆有问题。我只是指出了矛盾,并未指责任何人。”
但在这官僚体系中,指出问题本身,往往就被视为指责。
下午,林逸继续完善他的监测网络设计。期间,有数位钦天监的中下层官员“恰好”路过他的值房,投来复杂难明的目光,却无人上前搭话。
傍晚时分,林逸正准备离开,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年约三十的官员却主动走了进来,拱手行礼:“下官钦天监主簿,沈星河,见过林客卿。”
林逸记得这个名字,沈星河,负责部分历法计算工作,背景清白,似乎不属于任何派系。
“沈主簿有事?”
沈星河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下官冒昧,看了客卿今日那份简报的抄本…深为佩服。客卿所用数据分析之法,与下官平日所做历法校核中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
他顿了顿,似乎下了决心:“下官手中,有一些…未经整理的原始观测记录副本,是关于徐州地区近三十年气候变化的。或许对客卿完善分析有所帮助。若客卿不弃,下官愿将资料抄录一份送来。”
林逸目光微凝。这是第一个主动向他示好并提供帮助的钦天监官员。
“沈主簿为何帮我?”
沈星河苦笑:“下官入钦天监八年,深知数据混乱、解读主观之弊。也曾尝试进言改进,但人微言轻…今日见客卿以数据实事说话,一举切中要害,心生感慨。学术之道,当以求真为先。客卿之道,或许正是钦天监未来所需。”
他的话语诚恳,眼神清澈。
林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便有劳沈主簿了。资料可送至我住处。”
沈星河脸上露出喜色,郑重一礼:“多谢客卿信任!”
待沈星河离去,林逸站在值房门口,望向观星塔顶。夕阳的余晖为黑曜石塔身镀上一层金边。
漕运危机,让他小试牛刀,初步展现了数据化方法的威力,也引来了第一波关注和第一丝善意。
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周文昌一系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而三日后的朝议,他将不再只是旁听者。
他要带着数据,带着模型,带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理性之光,走进那座决定亿万人生死的殿堂。
夜色渐临,林逸收拾好东西,走出钦天监。宫门外,马车已经在等候。
上车前,他似有所感,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东南方向,一颗星辰的光芒似乎比往日暗淡了许多,周围隐隐有灰蒙蒙的“气”缠绕。
那是…太微垣?主司法律、刑狱的星官。
林逸眉头微蹙。是自然变化,还是有什么事情,正在影响这片星空下的秩序?
马车驶动,将他带入玉京繁华的夜市灯火中。而东南方那颗暗淡的星辰,依旧悬于天际,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古老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