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费了些功夫,总算寻了个由头,在畅音阁后台一间僻静的妆房里,单独见到了沈墨颜。
此时的她,早已洗净了台上那明艳的脂粉,露出本来面容。
脸上没什么血色,苍白得很,眼下一片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整个人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憔悴与疲惫,像是久病未愈,又似多日未曾安眠。
可与她这虚弱身形全然相反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眼中不见了台上杨贵妃的慵懒哀愁,也无寻常女子的温婉,反倒燃着一种近乎痴狂的、灼热的光。
那光太盛,几乎能灼伤与之对视的人。
北忘未绕圈子,径直道明来意,提及那座荒废的戏楼,提及“云飘飘”这个名字,还有她身上那不寻常的气息缠绕。
沈墨颜听了,苍白的脸上并未显露出多少意外,只是那灼热的眼神微微闪动。
她沉默片刻,随后,嘴角竟扯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似笑非笑,又带着苦涩与决绝。
“你……你们果然看出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如台上清亮,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是,云大家……她就在我这里。”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我知道……”她深深吸了口气,眼神越发灼亮,“我知道她在吸取我的元气,我能感觉到……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容易疲倦,精神也短了。”
她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可是,”她的声音陡然抬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我情愿!”
她盯着北忘,眼中那份狂热几乎要溢出来:“她是云飘飘啊!是几十年前红极一时、技艺登峰造极的云大家!
能得她亲身指点,看到那些早已失传的绝艺,是我沈墨颜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只有她!只有云大家,才能让我触到……触到那唱戏之道的至高境界!
才能让我在这戏台之上,真真切切地……活过来,放出属于我自己的光彩!”
北忘看着她眼中那混杂着崇敬、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状况与未知前程的隐隐惧意的复杂心绪,心里已然明了。
对戏道巅峰的痴狂追求,对成为一代名角的渴望,如同最炽烈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
这火烧得太旺,旺得她甘愿拿自己的健康、乃至未来的寿数当作柴薪填入。
在她心里,那顶戏道的桂冠,远比一副康健的身躯要紧得多。
“要成名角”的念头,已然压倒了一切,连对自身性命的顾惜,也顾不上了。
北忘回到客栈,将单独见到沈墨颜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与南灵听。
他仔细描述了沈墨颜那憔悴不堪的模样,还有那双与形容全然不同的、燃烧着灼热与固执的眼睛。
他学着沈墨颜的原话,那句对云飘飘本事近乎膜拜的推崇,那句“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的感慨,还有那不惜以自身元气为代价、也要触及“戏道巅峰”的决绝。
他也没漏掉沈墨颜话里,隐隐透出的对自身能力有限的焦虑,那种无论自己如何苦练,总似隔着一层捅不破的窗纸。
而云飘飘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道令人绝望的鸿沟。
南灵静静立在一旁,空茫的双眼映着窗外流动的灯火,将北忘的每一句描述,都转为确凿的讯息,纳入她的认知之中。
她捕捉着那些关键言辞背后所代表的心绪动向与行事缘由。
沈墨颜对云飘飘那超越寻常师徒、近乎痴迷的推崇。
她对自身能力无法突破瓶颈的深切焦虑与不甘。
她甘愿牺牲健康,换取那“非人”能力加持的选择。
这些讯息碎片在她的灵台之中碰撞、拼接、辨析。
过了一会儿,她转向北忘,说出了她的结论:
“先前估量,被附身的沈墨颜对那附体的云飘飘,怀有明确的‘艳羡’之心。”
她略顿一顿:“一人(沈墨颜)极度渴望拥有另一人(云飘飘)所具备的、且被前者自身视为至关重要或是根本追求的本领。”
她的声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却直指要害:“看来,这‘艳羡’之心,并非全然是恶。
它混杂着强烈的向往、自身不足引发的焦灼、以及获得那本领的急切。
综合眼下行事的线索看,此心被断定是,促成眼下这‘无人强逼的共生之约’得以成立并持续的关键……推动之力。”
在南灵的路数里,“艳羡”不再是个简单的贬义之词,而是被拆解为由“渴望”、“焦灼”、“向往”等诸多因素交织而成的、具有强大推动力的复杂心思。
正是这机括,让沈墨颜在面对云飘飘那可见却难及的能为时,选择了主动敞开自身,接纳那以耗损性命为代价的“馈赠”。
戏道追求的巅峰,与对自身平庸的惧怕,交织成了这名为“艳羡”的火种,最终点燃了这桩危险的共生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