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静静立在废弃戏楼空阔的看客席前,积灰的地面映着她淡漠的身影。
她双目空茫,望向那残破戏台正中,并未施展什么强硬手段,只将自身精纯的力量,化作一股温和似月华的牵引,轻轻拂过那片凝聚着厚重执念与阴气的所在。
在这柔和力道的引动下,戏台中央那昏暗的光影,开始如水纹般微微晃动、扭曲。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影子,从那空无之处缓缓勾勒、凝聚成形。
那是个女子的魂影。
身段窈窕,穿着一身旧式戏服,虽颜色黯淡如褪色古画,仍能看出裁剪的讲究与往日的鲜亮。
衣袖飘飘,水袖虚垂。
她并未完全凝实,边缘朦朦胧胧,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却又顽强地停留在那里。
她并未看向突然出现的北忘与南灵,像是沉在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定格了的时光里。
她微微侧身,扬起那虚幻的水袖,朱唇轻启,反反复复吟唱起一段戏文。
那唱腔哀婉缠绵,带着化不开的愁绪,正是《游园惊梦》里的段落。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身段随着唱词轻轻摆动,每一抬手,每一步履,都带着千锤百炼、刻入骨子里的美,却又浸透了无边的哀戚与寂寥。
她的眼神痴痴迷迷,望向台下那空无一人的、结满蛛网落满灰尘的看客席,仿佛那里依旧坐满了为她喝彩的观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她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唱着,身姿摇曳,眼神渺茫,将一段关于青春、梦境与失落的故事,在这死寂的废墟之中,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南灵空茫的双眼,平静地“看”着这显现的魂影。
她的感知,如同最细致的探针,深入分辨着这魂影散出的每一丝气息波动,辨着其中意味。
从那些交织着执念、不甘与对艺道极致追求的气息脉动里,她抓住了几个紧要关节,并将它们归拢、述说出来,声音清冷平稳:
“这魂灵的根脚认下了,云飘飘。”
“生前年月约在明初。”
“曾是名头响亮的坤伶,颇负盛名。”
“一生追求唱戏这门艺道的巅峰。
正登台唱戏时遭了意外,猝死在戏台上。致使最终所求半途而断,执念太重,散不去。”
云飘飘。
一个曾经红极一时、报出名号能引得满堂彩的坤伶。
一个将毕生心血与魂灵都献给了那方寸戏台,追寻那缥缈艺道巅峰的痴人。
最终,却倒在了她最心爱的氍毹之上,艺未尽,梦未圆。
这,便是缠绕在沈墨颜身上那古老阴郁气息的源头,也是这座废弃戏楼几十年来,所有不甘与未竟之感的核心。
北忘望着那在破败戏台上哀婉低唱、沉在旧梦里醒不过来的云飘飘魂影,再想到眼下被附身、精气一天天耗损的沈墨颜,眉头紧紧锁住。
在他看来,这等依附活人、吸食元气续命的行径,不管当初多么可怜,终究是损了旁人根基的恶事,与那些害人的凶煞并无两样。
他沉声对南灵道:“这云飘飘,就算生前命苦,死后执念不散,可如今附在沈墨颜身上,耗她精气,伤她根本,这是明摆着的事。
长此以往,沈墨颜性命难保。依我之见,该设法将她驱走,或是寻机度化,送她去该去之处,才是正理。岂能由着她这般蚕食活人阳寿?”
他的态度明确,根子在于赶尸行当里维护阴阳规矩、护佑生人不被阴邪所害的本分。
可南灵听了,却缓缓转过头,望向北忘,提出了不同看法,语气依旧平缓:
“据连日察看所得,那被附身的沈墨颜,她自身主魂,并未显出全然被动或极力抗拒之态。
她的灵息之中,能看出对那附身魂气渡来的气息,有‘自愿承接’与‘配合呼应’的倾向。”
她略顿一顿,似在回想更细致的察验记录,接着道:“眼下凭证看来,这情形,倒更像是一桩冲着‘提升唱戏本事’的需求去的、无人强逼的共生之约。
若强行驱赶,是单方面毁约,恐反倒违背当初两下情愿的本意。”
北忘听罢,眉头拧得更紧:“约定?这算哪门子的约定!
沈墨颜年纪轻,许是被那骤然提升的能耐迷了心窍,一时糊涂,她怎知这是以自身性命为代价?
这约定本就不公!好比与虎谋皮,终将反噬自身。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他坚持认为,在这等实力悬殊、且一方需付出性命代价的所谓“约定”中,沈墨颜的“情愿”是懵懂而危险的,不足为凭。
南灵定定看着北忘,并未因他动气而有丝毫波动,反而抛出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自愿’是真是假,还有为这自愿所需付出的‘代价’孰轻孰重,这权衡、判定的权柄,依据的是哪条规矩,就必须交由旁人来行使?”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推演一道理则:“你认为此约不公,代价过大,故需插手干预。
这干预之举本身,是否也成了凭你心中那杆‘秤’与‘准则’,对他人(沈墨颜)自身的选择……施加一番‘强扭’?”
她把北忘这干预的行径,也置于“强加”的框架中衡量。
在她看来,北忘是依照他认定的“对”与“好”(护佑活人性命),否决了沈墨颜自身的选择(即便这选择在旁人看来是愚行)。
究其根本,这也是一种将他那套准则强加于人。
北忘一时语塞。
南灵此言,如一根细针,刺中了他行事中未曾细究之处。
他本能地认为护住活人是天经地义,却未深想,这番“护佑”是否会成了对他人选择自由的妨碍。
尤其是在沈墨颜自身并未求救,甚至可能甘之如饴的情形下。
一个坚持“性命为重,需外力护持”。
一个质疑“自愿自主,外力干预或亦是强加”。
两种念头,在这荒废的戏楼前,悄然对峙。
一个源于阅历与慈悲心,一个根植于理路与对个人抉择的绝不干涉。
孰是孰非?
似乎难分高下。
那戏台上,云飘飘的幽魂,依旧唱着那无尽的《游园惊梦》,浑不知自己已成了一场关乎对错与界限之争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