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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四年夏六月,昭镜司后院的实操训练场被毒辣的日头晒得发烫。青石板地面上摆着三具用稻草扎成的“尸体模型”,身上标注着不同的伤口记号,八个新录取的女仵作正围着模型练习辨伤,唯有林阿珠蹲在训练场的老槐树下,用树枝拨弄着一只翻肚皮的蝉,嘴里还哼着市井小调。

“阿珠!你又偷懒!”苏绣儿拿着一卷《验尸格目》走过来,无奈地戳了戳她的后背,“楚仵作马上就到了,她可是沈督主亲自举荐的教头,出了名的严厉,迟到半刻都要罚抄《洗冤集录》十遍!”

林阿珠满不在乎地拍掉手上的泥土,瞥了眼远处的模型:“那些稻草人生硬得很,伤口都是画上去的,有什么好练的?前日我在验尸房看李姐验尸,一眼就看出死者是被闷死的,比这有趣多了!”她刚要起身,裤脚却被树枝勾住,踉跄着撞向旁边的工具架——架上的琉璃放大镜“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镜片裂成了蛛网状。

“糟了!这是沈督主从西域带回来的宝贝,全昭镜司就这三面!”苏绣儿吓得脸色发白。林阿珠也慌了神,蹲下身想把放大镜拼起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冽如冰的呵斥:“谁干的?”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一个身着墨色劲装的女子站在训练场入口,腰间悬着一枚玄铁昭镜牌,面容清丽却无半分笑意,左眉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更添了几分凌厉。她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验尸箱,目光如刀般扫过地上的放大镜,最终落在林阿珠身上。

“楚仵作!”苏绣儿连忙躬身行礼,其他女仵作也跟着问好。林阿珠这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楚微——传闻中曾在北疆军中当仵作,一年破获三十余桩军中冤案,连萧玦都要敬她三分的“铁面仵作”。

林阿珠硬着头皮站起来,挠了挠头:“是我不小心撞掉的……我赔就是了!”

“你赔得起?”楚微缓步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放大镜,指腹摩挲着裂掉的镜片,“这放大镜能放大十倍微物,上个月西市绸缎庄案,就是靠它看清毛发上的染料痕迹才锁定真凶。你一句‘不小心’,就把昭镜司的查案利器毁了,若此刻有疑案送上门,你能凭肉眼找出微物证据吗?”

“我……”林阿珠被问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大不了我不用放大镜,我眼睛尖得很!上次实操考核,我第一个看出死者是窒息死的!”

“那是死者窒息特征明显,换作隐晦的中毒或钝器伤,你连伤口都找不到。”楚微将放大镜放在石桌上,打开验尸箱,取出一套银针和镊子,“今日第一课,辨伤。你们每人选一具稻草模型,半个时辰内写出伤口类型、致伤工具和致命伤位置,写不出的,罚抄《洗冤集录·辨伤篇》二十遍。”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围向模型。林阿珠赌气般选了最复杂的一具,上面画着深浅不一的十余道伤口。她胡乱看了几眼,就提笔写道:“伤口皆为刀伤,致命伤在胸口。”刚写完就想交,却被楚微按住手腕:“再仔细看看,这道伤口边缘呈锯齿状,是刀伤还是斧伤?胸口这道‘伤口’颜色偏浅,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林阿珠愣了愣,凑到模型前仔细一看,果然发现锯齿状的边缘,可她从未学过如何区分生前伤和死后伤,只能支支吾吾道:“我……我忘了。”

楚微没说话,转身从验尸箱里取出一块风干的猪皮,上面有两道伤口:“这两道伤,一道是活猪时划的,一道是死后划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林阿珠凑近一看,活猪的伤口边缘有收缩的褶皱,死后的却平整光滑。“生前伤会出血收缩,死后伤不会?”她试探着问。

“还算不算太蠢。”楚微点头,“稻草模型虽不能模拟出血,但会标注伤口颜色——生前伤呈暗红色,死后伤呈苍白色。你连最基础的辨伤要点都没记住,还敢说自己眼睛尖?”她拿起林阿珠的答卷,撕成两半,“重写!日落前写不完,不准吃饭!”

林阿珠气得眼眶发红,却不敢反驳,只能蹲在模型前重新观察。沈清辞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辨伤要点,却被楚微一眼瞥见:“沈清辞,你自己写你的。学验尸靠的是真本事,不是投机取巧,今日你帮她,明日查案时谁帮死者伸冤?”

沈清辞脸一红,连忙收回手。林阿珠看着纸条被风吹走,心里更委屈了,却也咬着牙认真起来,对照着苏绣儿的笔记,逐一辨认伤口。夕阳西下时,她终于写完了答卷,字迹潦草却句句正确。楚微看完后,只留下一句“明日辰时带工具到验尸房,有真尸查验”,便转身离去。

“这楚仵作也太严厉了!”林阿珠揉着发酸的手腕,向李氏抱怨,“不就是摔了个放大镜吗,至于揪着不放?还撕我答卷!”

李氏端来一碗绿豆汤,笑着摇头:“楚微是沈督主的师姐,当年在北疆查军中冤案,被叛将追杀,眉骨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她见过太多因仵作疏忽而酿成的冤案,所以对徒弟才格外严格。她撕你答卷,是怕你日后因粗心误事。”她顿了顿,“明日验的是真尸,是三日前在城外破庙发现的无名女尸,死因不明,你可别再马虎了。”

林阿珠心里一紧,却还是嘴硬:“放心,我肯定不会出错!”可当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楚微的话和稻草模型上的伤口。天刚蒙蒙亮,她就跑到验尸房,对着那具女尸偷偷观察起来。

辰时一到,楚微带着众人走进验尸房。女尸躺在验尸台上,面色苍白,衣衫破烂,颈间有一道细细的勒痕。“今日任务:查明死因,找出致伤工具。”楚微戴上手套,“林阿珠,你先验。”

林阿珠深吸一口气,走上前翻看女尸的眼睑:“眼睑结膜充血,口唇发绀,是窒息死的!颈间有勒痕,致伤工具应该是麻绳!”她得意地看向楚微,却见楚微摇了摇头:“你再看看她的指甲和手腕。”

林阿珠低头一看,女尸的指甲缝里有少量丝线,手腕处有两道平行的压痕,并非麻绳造成的勒痕。她心里一慌,连忙用镊子夹起丝线:“这是……丝绸的丝线?手腕的压痕是怎么回事?”

“因为致伤工具不是麻绳,是丝绸腰带。”楚微走上前,用放大镜照着颈间的勒痕,“勒痕边缘光滑,没有麻绳的纤维残留,反而有丝绸的纹路。手腕的压痕是被人按住时留下的,指甲缝里的丝线,就是凶手腰带的残留。你只看颈间勒痕就断定是麻绳,若今日是正式查案,你就会放过关键证据,让真凶逍遥法外!”

“我……我只是没注意……”林阿珠声音越来越小。

“验尸没有‘没注意’,只有‘不负责’!”楚微的声音陡然提高,“三年前北疆有个士兵被人勒死,仵作断定是麻绳勒死,抓了个有前科的士兵定罪,结果半年后真凶酒后吐真言,是用马缰上的丝绸带勒死的。那个被冤枉的士兵,家人早就散尽了!”她指着女尸,“这具女尸衣衫虽破,但耳后有胭脂残留,指甲缝里有丝绸,说明她生前并非乞丐,很可能是被人劫杀后抛尸。你若因疏忽误判,她的家人可能永远不知道她的下落!”

林阿珠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愧疚。她想起洗衣妇说的邻居冤案,想起李氏说的楚微的经历,终于明白严厉背后的深意。“楚仵作,我错了。”她擦干眼泪,重新戴上手套,“我再验一次,一定仔细!”

这次她格外认真,从头发到脚掌逐一查验,甚至用银针仔细探查女尸的口腔和指甲。“楚仵作,你看!”她突然喊道,用镊子夹起女尸发髻里的一枚碎玉,“这是‘玲珑阁’的玉佩碎片,我娘以前有一块,上面有独特的云纹!”

楚微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接过碎玉用放大镜查看:“没错,是玲珑阁的玉佩。玲珑阁只给达官贵人做首饰,这女尸的身份很可能与世家有关。”她看向林阿珠,“这次做得不错。验尸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慢慢来,每一处细节都不能放过,因为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让真凶逃脱。”

林阿珠用力点头,第一次觉得验尸不是有趣的游戏,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就在这时,卫卒来报:“楚仵作,李姑娘让您去前院一趟,萧将军来了,说青州有消息。”

众人赶到前院时,萧玦正拿着一封密信,神色凝重。“沈督主在青州查到了李嵩贪腐的关键证据,”他递给楚微,“但李嵩狗急跳墙,派人杀害了知情的老仓管,还伪造了老仓管‘畏罪自尽’的现场。沈督主让楚仵作立刻带一名得力徒弟去青州,查验老仓管的尸体,找出他杀的证据。”

楚微看完密信,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林阿珠身上:“林阿珠,你跟我去青州。”

“我?”林阿珠愣住了,“楚仵作,我还没学好……”

“学验尸最快的方法,就是查真案。”楚微打断她,“你有天赋,就是太浮躁。青州的案子凶险,李嵩不会让我们轻易查验尸体,你若能在他的阻挠下找出证据,才算真正合格。”她转向萧玦,“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羽林卫已备好快马。”萧玦递给林阿珠一个新的放大镜,“这是沈督主特意让人从西域带回来的,比之前的更清晰。记住,到了青州,一切听楚仵作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林阿珠接过放大镜,镜身冰凉,却让她心里安定了不少。她看向楚微,躬身行礼:“师父,弟子遵命!”这声“师父”,喊得心甘情愿。

两日后,楚微和林阿珠抵达青州。刚出城门,就看到一队官兵拦在路中,为首的是青州知府的幕僚:“楚仵作,林姑娘,李巡抚有令,老仓管已畏罪自尽,尸体已下葬,无需再验。请二位即刻返回京城,免得叨扰百姓。”

“畏罪自尽?”楚微冷笑一声,拿出尚方宝剑的抄件,“沈督主有尚方宝剑,奉旨查案,老仓管死因不明,必须开棺验尸!你若阻拦,便是抗旨!”她挥挥手,随行的羽林卫上前一步,长枪直指官兵。

幕僚脸色一变,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李巡抚说了,尸体下葬后再开棺,是对死者的不敬,百姓也不会同意!”他身后的官兵立刻围上来,气氛剑拔弩张。

“百姓同不同意,不是你说了算!”林阿珠突然喊道,指着路边围观的百姓,“老仓管的家人就在那里!他们一直说老仓管是被人杀害的,你们不让验尸,就是想掩盖真相!”

人群中,一个老妇人哭着跑过来,跪在楚微面前:“楚仵作,求您为我家老头子伸冤!他前天还说要去揭发李巡抚,怎么可能畏罪自尽?下葬时我看到他脖子上有勒痕,官兵不让我细看!”

楚微扶起老妇人,高声道:“诸位乡亲,我们开棺验尸,是为了查明老仓管的死因,若他真是自尽,我们立刻道歉;若他是被人杀害,我们定会擒住真凶,还他清白!”

百姓们纷纷附和:“我们信昭镜司!开棺验尸!”“李巡抚肯定有鬼,不然为什么不让验!”幕僚见众怒难平,不敢再阻拦,只能派人去禀报李嵩。

老仓管的坟墓在城外乱葬岗,挖开棺材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林阿珠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被楚微瞪了一眼:“验尸不分香臭,你若怕脏怕臭,就别当仵作!”林阿珠连忙放下手,戴上手套,跟着楚微上前查验。

尸体已开始腐烂,但颈间的勒痕仍清晰可见。楚微用放大镜查看勒痕:“勒痕呈马蹄形,边缘有纤维残留,是被人用皮带勒死的。”她又翻看尸体的指甲,“指甲缝里有皮屑,应该是挣扎时抓伤凶手留下的。”

林阿珠突然指着尸体的手腕:“师父,你看!手腕处有捆绑的痕迹,和京城那具女尸的压痕很像!”她用镊子夹起尸体袖口的一根黑色毛发,“这根毛发不是老仓管的,他是白发,这是黑发!”

楚微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接过毛发查看:“不错,这毛发粗硬,像是常年骑马的人身上的——李嵩的亲兵都常年骑马!”她站起身,对老妇人道:“老夫人,您丈夫是被人杀害的,我们定会为他伸冤!”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李嵩带着数百名官兵赶来,手持长刀:“楚仵作,你私自开棺验尸,扰乱地方治安,休怪我不客气!”

“李巡抚,你敢杀我们,就是抗旨!”楚微拿出尚方宝剑抄件,“老仓管颈间有勒痕,指甲缝有皮屑,袖口有亲兵的毛发,这些都是你杀人灭口的证据!你若再阻拦,我们现在就上奏陛下!”

李嵩脸色骤变,他没想到昭镜司竟能找到这么多证据。他刚要下令动手,却听到远处传来喊杀声——萧玦带着羽林卫赶到了,身后还跟着数万灾民:“李嵩!你贪墨灾款,杀害忠良,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原来萧玦怕楚微和林阿珠出事,提前带着粮车和羽林卫赶来,还将李嵩贪腐的证据告诉了灾民。灾民们早就对李嵩恨之入骨,纷纷拿起锄头扁担,跟着羽林卫冲了过来。官兵们见势不妙,纷纷放下武器投降。

李嵩被擒后,楚微和林阿珠在他的亲兵营中,找到了与老仓管指甲缝皮屑匹配的士兵——正是李嵩的贴身亲兵,他供认是李嵩下令勒死老仓管,伪造自尽现场。案件告破后,灾民们捧着野菜和粗粮,跪在楚微和林阿珠面前:“多谢女仵作!多谢昭镜司!”

返程的路上,林阿珠拿着放大镜,仔细看着那根黑发:“师父,原来验尸真的能救这么多人。”

楚微看着她,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验尸不是为了救人,是为了还死者公道,让生者安心。你以前总嫌训练枯燥,现在知道了吧,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关系着一条人命,一个家庭的存亡。”她从怀中取出一本旧册子,“这是我当年在北疆查案的笔记,里面有很多辨伤和验尸的技巧,你拿去好好学。”

林阿珠接过册子,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写着“慎思慎行”四个大字。她郑重地收进怀里,对楚微深深一揖:“师父,弟子记下了。”

回到京城时,昭镜司张灯结彩。李氏和沈清辞等人站在门口迎接,看到林阿珠沉稳的模样,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楚微走到李氏身边,低声道:“这丫头天赋不错,就是性子野了点,以后我会好好教她。”

当晚,林阿珠在灯下翻看楚微的笔记,看到其中一页写着“北疆冤案,死者王某,因仵作误判为自尽,真凶逍遥三年,其女流落街头,后病逝”,眼泪再次掉了下来。她拿起放大镜,对着灯光看了又看,仿佛看到了那些含冤而死的死者,看到了楚微眉骨的伤疤,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路。

次日清晨,林阿珠第一个出现在训练场,认真地练习辨伤。楚微走过来,递给她一具新的稻草模型:“今日练钝器伤,若再出错,罚抄笔记十遍。”

“是,师父!”林阿珠笑着应道,拿起镊子仔细查看模型上的伤口。阳光透过训练场的窗户,照在她认真的脸上,也照在楚微悄然柔和的眼神里。师徒二人的身影,在昭镜司的晨光中,构成了一幅最动人的画面——那是技艺的传承,是公道的延续,更是革新之路中,最坚实的力量。

而此时的书房里,李氏和萧玦正在商议后续的案件。“青州案告破,李嵩供出了王怀安贪腐的证据,陛下已下令彻查王家。”萧玦递给李氏一份奏折,“沈督主不日将回京,她让我们准备一下,接下来要查的,是十年前沈御史的冤案。”

李氏接过奏折,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十年沉冤,也该昭雪了。楚微和阿珠从青州回来,正好能加入查案。有她们在,定能找到当年的关键证据。”她看向训练场的方向,林阿珠正拿着放大镜,对着模型反复观察,楚微在一旁耐心指导。李氏知道,昭镜司的薪火,已经传了下去,而天下无冤的目标,也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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