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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厨的排风扇早已停转,扇叶间隙塞满经年累月的黑色油渣,像一具被蛛网封印的金属标本。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下来,混杂着牛油锅底沸腾后残留的燥热腥膻、隔夜潲水隐隐发酵的酸馊,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仿佛从墙壁和地砖缝隙里渗透出来的腐败气息。那台锈迹斑斑的排风扇,曾经或许也轰鸣过,试图驱散这浓稠的污浊,但如今它只是悬在头顶,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叶片上垂挂的油垢如同凝固的泪滴。

王丹丹就站在这片凝滞的空气里,弓着背,对着墙角一方油腻的操作台。她的指甲缝里嵌着干涸的、已经发硬的芝麻酱,颜色像是混合了铁锈的泥土。她正机械地清点着面前一个大号竹筐里的鲜毛肚。竹筐边缘被水汽和无数次摩挲浸得油光发黑。

“十七、十八、十九……” 她小声数着,声音沙哑,几乎被旁边冰柜压缩机突然启动的嗡鸣吞没。她的手指,因为长期浸泡在含有各种清洁剂和食材汁液的水里,指腹泛白起皱,指尖却冻得通红。她在触碰到第二十片毛肚的边缘时,动作停顿了一下。那片毛肚比其他的似乎更厚实一些,颜色也更深沉,尤其是在边缘褶皱处,透着一股极不自然的、像是淤青般的淡绿色。

“这片颜色不对。”她喃喃自语,不像是在对谁说,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长期与不新鲜食材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对任何细微的异常都保持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

“啥不对?”一个声音猛地在她耳边炸开,带着一股热烘烘的蒜味气息。阿林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沾满辣椒籽和不明酱汁的围裙几乎蹭到她的胳膊。阿林是店里的墩子师傅,兼做杂役,年纪不大,但在这家“刘氏老灶火锅”已经干了三年,算是“老”人了。

“老刘说这批货新鲜得很,凌晨刚从批发市场拉回来的。”阿林补充道,眼睛却好奇地往那片毛肚上瞟。

丹丹没回头,只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带着淡绿色瘀痕的毛肚,举到眼前昏暗的灯光下:“你看这边缘……正常毛肚氧化发暗是褐色,这个,绿得有点怪。”

灯光昏黄,那片毛肚的绿色在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像某种霉菌的菌丝,又像是金属腐蚀后的铜绿。

“哎呀,氧化了而已!大惊小怪。”另一个更洪亮、更油腻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板老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冰柜旁那个永远滴着水的角落,手里习惯性地攥着一把用来尝味、边缘已经磕碰出缺口的不锈钢勺。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油光锃亮几乎能当镜子的深棕色皮围裙,上面除了陈年油垢,还沾着些新鲜的、棕褐色的粉末,像是刚磨过的香料。“泡点小苏打水,漂一漂,保证看起来跟新的一样鲜亮。”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后厨里人人皆知的常识。他说话时,眼睛却并不看毛肚,而是锐利地扫过丹丹和阿林,最后朝阿林使了个眼色,语气带上了催促:“去,别杵着了,把昨天剩的那半桶牛油端出来化了,前厅客人都等着锅底呢!”

阿林“哦”了一声,脚却没动。他的目光越过丹丹举着毛肚的手,落在了她自然垂下的右手小指上。那里有一道不算深但明显的伤口,边缘红肿,最诡异的是,伤口深处似乎泛着一种与那片毛肚边缘极为相似的、淡淡的绿色。“丹丹,你手怎么了?”阿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关切和疑惑。

丹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右手藏到背后,动作快得有些仓皇。“没……没事,不小心刮到了桶边。”她低声说,眼神闪烁,不敢看阿林,更不敢看老刘。

“哪个桶?”阿林追问。

“就……那个装芝麻酱的工业桶……”丹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个桶,是后厨里人人都尽量避开的物件。一个原本装某种化工原料的蓝色大塑料桶,被老刘不知从哪儿捡回来,反复刷洗后,就成了盛放每天调制的芝麻酱的容器。桶壁厚重,边缘粗糙,确实容易划伤人。

“工业桶怎么了?!”老刘突然提高了嗓门,声音在逼仄的后厨里回荡,震得头顶那盏沾满油污的灯泡似乎都晃了晃。他手里的不锈钢勺“当”地一声重重敲在满是刀痕和油渍的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洗干净了不都一样用!就你金贵?哪个开馆子的不是这么过来的?省下来的钱是进了我一个人的口袋吗?!”他油腻的脸上泛着红光,不知是灶火映照还是因为激动,那件皮围裙上棕褐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落。“阿林!你耳朵聋了?!前厅等着上菜呢!耽误了客人,从你工钱里扣!”

阿林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终于不再多问,低声应了句“这就去”,转身快步走向冷库方向。经过丹丹身边时,他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老刘重重哼了一声,没再看丹丹,也没再提那片毛肚或她的伤口,转而走向沸腾着红油的大锅,开始用那把勺子搅动锅底,浓郁的、带着燥辣气息的香味瞬间压过了后厨原本的复杂气味。但丹丹却觉得,那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腐败物混合的怪味,始终萦绕在鼻尖,尤其是在老刘用力搅动那锅红油的时候,似乎更浓烈了一些。

丹妮看着阿林消失在冷库门后,又偷偷瞄了一眼老刘宽厚的背影,这才慢慢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小指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那种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更深了。她想起几天前,也是清洗那个芝麻酱桶时,桶壁内侧似乎也附着了一些类似的绿色黏腻物质,她当时没在意,以为只是酱料发酵的霉斑。现在想来,那绿色和这片毛肚上的、和自己伤口上的,何其相似!

她再次看向竹筐里那片淡绿色瘀痕的毛肚,心里一阵发毛。老刘说用小苏打水泡,她知道那不过是掩耳盗铃,让食材看起来“新鲜”的惯用伎俩。在这家店里,很多东西都是“泡一泡”就能上桌的:发黑的鱿鱼用双氧水泡得雪白脆嫩;不新鲜的黄喉用工业碱水泡发胀大;甚至连反复使用的锅底油,在沉淀过滤后,也总能找到“焕然一新”的方法。她刚来时也曾恶心、抗拒,但时间久了,似乎也麻木了。为了这份微薄的薪水,为了在这座城市有个立足之地,她学会了闭上眼,闭上嘴,像机器一样重复着清洗、整理、装盘的动作。

可是,这道伤口,和这片诡异的绿色毛肚,像两根细针,刺破了她日渐厚重的麻木外壳。她想起更早之前的一些细微异常:冰柜底层那个总是渗出不明液体的、标记着“特殊原料”的黑色塑料袋;老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独自在后院角落鼓捣一些瓶瓶罐罐,严禁旁人靠近;还有偶尔在深夜打烊后,能从后院方向闻到的一种极其微弱的、甜腻中带着辛辣的化学气味,与她平时接触的任何香料都不同。

这些原本被忽略的碎片,此刻因为这片绿色毛肚和手指上诡异的伤口,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串联成一种模糊却令人不安的预感。

“愣着干嘛?!”老刘的吼声再次传来,打断她的思绪,“毛肚点数装盘!前厅催了!还想不想干了?!”

丹丹浑身一颤,赶紧收回心神。她犹豫了一下,看着那片绿色毛肚,最终还是咬着嘴唇,将它和其他毛肚混在一起,放进了准备好的冰水里。清澈的水瞬间被毛肚的血水和杂质染浑,那片绿色隐没在浑浊之中,看不真切了。她按照老刘吩咐,撒入一把小苏打粉末,白色的泡沫滋滋升起,短暂地覆盖了水面。

她把手伸进冰冷刺骨、带着碱味的水中,开始揉搓那些毛肚。小苏打水浸入她小指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她强忍着,加快动作,仿佛只要速度够快,就能将那些不安和疑虑一并洗掉。

这时,阿林端着半盆凝固的、颜色暗沉的牛油从冷库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灶台旁的架子上,等待融化。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丹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瞥见老刘阴沉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处理别的配菜。

后厨再次陷入一种表面上的忙碌和平静。只有灶火的呼呼声、锅勺的碰撞声、水流声和远处前厅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但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片诡异的绿色,像一滴落入静水的墨,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

丹丹将“处理”好的毛肚一片片捞起,沥干,然后精心地在一片大冰沙上摆盘。冰沙能保持毛肚的脆嫩口感,也能让外观看起来更加新鲜诱人。当她拿起那片曾经带着绿色的毛肚时,它表面的异常颜色确实淡了很多,几乎看不出来,但在某些特定角度下,丹妮似乎还能看到一丝极淡的绿意残留在褶皱深处。她手指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将它摆在了冰盘最显眼的位置,用几片香菜叶巧妙地遮住了那处可疑的褶皱。

“毛肚好了!”她朝通往前厅的传菜口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虚。

一个年轻的传菜员应声而来,端走了冰盘。看着那片毛肚离开后厨,丹丹心里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它会被放进哪一锅沸腾的红汤里?会被哪个幸运的或者不幸的客人夹起,蘸满香油蒜泥,然后毫无察觉地吞下肚?她不敢再想。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后厨在一种高强度、快节奏的混乱中度过。晚市是火锅店最忙的时候,点菜单像雪片一样从传菜口飞进来。丹丹和阿林像两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忙碌。丹丹负责处理所有下水类食材——毛肚、黄喉、鸭肠、腰花,这些食材娇贵,既要清洗干净去除异味,又要讲究刀工保证口感,还需要快速装盘保证上菜速度。她的双手几乎一刻不得闲,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各种化学溶液中,早已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和弹性,变得粗糙红肿。小指上的伤口在一次次沾水、接触调味料后,疼痛愈发明显,那种诡异的绿色似乎也在向周围健康的皮肤缓慢浸润,微微发热。

阿林则要应对各种蔬菜清洗、改刀,以及准备锅底配料。他时不时会偷偷看丹丹一眼,尤其是当她因为手指疼痛而动作稍有迟滞的时候。有几次,他想趁老刘不注意凑过来说句话,但都被老刘警惕的目光或者突然指派的任务打断。

老刘是整个后厨绝对的核心和主宰。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灶台、操作台和储藏间之间来回踱步。他既要掌控好几口大锅里熬煮的底料火候,要亲自调配一些“秘制”酱料,要大声呵斥指挥丹丹和阿林,还要不时探头到前厅,观察客流情况,或者对服务员呼来喝去。他的那件皮围裙,随着他的移动,仿佛一个移动的污染源,不断将那些棕褐色的粉末抖落在所经之处。丹丹有一次蹲下捡掉落的食材时,无意中看到老刘走过的地方,地砖上会留下极淡的、带着同样颜色的脚印。

接近晚上十点,客流高峰终于过去。前厅的喧闹逐渐平息,后厨的节奏也慢了下来。丹丹和阿林开始进行简单的清扫和整理,为打烊做准备。两人都累得几乎虚脱,浑身沾满油污,汗水浸透了头发和工服。

老刘解下那件油腻的皮围裙,随手扔在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椅子上,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黄的旧汗衫。他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胡乱冲了把脸,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廉价的香烟,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喷出,让他疲惫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收拾完早点关门。”老刘哑着嗓子吩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倦意,“我出去办点事,你们走的时候把门锁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丹丹和阿林,最后落在丹丹依旧红肿的小指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叼着烟,转身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走了出去。

后院里堆放着煤球、空纸箱和一些废弃的厨具。院墙很高,墙上爬满了潮湿的青苔。老刘出去后,并没有立刻离开,隐约能听到他在后院角落那个上锁的小杂物间前捣鼓什么的声音,还有压低的、像是在打电话的交谈声。

老刘一走,后厨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似乎瞬间缓解了不少。阿林立刻凑到丹丹身边,压低声音问:“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着不对劲。”

丹丹看着阿林关切的眼神,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垮塌,眼圈有些发红。她伸出小指,伤口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绿色部分似乎扩大了一圈,周围的皮肤也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透明感。“就是刮到了那个芝麻酱桶……但是,阿林,我觉得不是简单的刮伤。”她声音带着哭腔,“那个桶,还有今天的毛肚,还有……”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猜测。

“还有老刘围裙上那些粉末,对不对?”阿林接口道,眼神锐利起来,“我也觉得奇怪。还有,你记得上个月,卫生局的人突然来检查那次吗?”

丹丹点点头。那是一次突击检查,当时后厨兵荒马乱,老刘脸色极其难看。检查人员重点查看了调料区和冷藏设备,还取样了一些东西。但后来似乎不了了之,老刘那几天脾气特别暴躁,说肯定是同行眼红举报。

“我后来偷偷听到老刘打电话,”阿林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好像在说什么‘下次换个地方拿货’、‘检查得太严’、‘那东西得处理掉’……当时没多想,现在琢磨着,肯定有问题!”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老刘一声模糊的咒骂,接着是金属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两人立刻噤声,装作认真打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老刘没有再进来,似乎直接从后院离开了。

确认老刘真的走了,阿林快步走到后门,从里面插上插销,又检查了一下前厅通往后厨的门是否关好。然后他回到丹丹身边,神色严肃:“丹丹,我怀疑老刘在用的某种‘秘方’,有问题。”

“秘方?”丹丹想起老刘每次熬制核心底料时,都会把自己关在储藏间里,不准任何人打扰。出锅前,他总会加入一些用旧调料瓶装着的、颜色深沉的粉末。难道就是沾在他围裙上的那种?

“对,我猜的。”阿林说,“不然怎么解释?咱们店的锅底味道是有点特别,回头客也多。但成本压得这么低,用的材料你也清楚,大部分都很一般。凭什么能做出那种味道?而且,你没发现吗,凡是老刘亲自加工过、加了‘料’的食材,比如那个‘秘制’酱料,还有他特别处理过的某些肉品,连苍蝇都落得少!”

阿林最后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丹丹。她猛地想起,确实如此!夏天后厨苍蝇不少,但那个盛放“秘制”芝麻酱的桶周围,确实很少见到苍蝇。当时她还以为是桶盖得严,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一种冰冷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如果老刘真的在食物里添加了某种不该添加的东西,那他们每天经手、客人每天吃下肚的,是什么?

“还有你的手,”阿林指着她的伤口,“这绿色太怪了。我听说有些工业用的化学品,或者……不好的添加剂,会有颜色,而且有毒。”

丹丹看着自己泛绿的手指,伤口处的灼痛感似乎更强烈了,连带整条小臂都有些发麻。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她不仅每天接触这些可能有问题的东西,现在毒素可能已经通过伤口进入了她的身体!

“我们……我们得弄清楚。”丹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但眼神却坚定起来,“不能这么糊里糊涂下去了。为了客人,也为了我们自己。”

阿林重重地点点头:“对!趁现在老刘不在,我们找找看。他那个上锁的杂物间,还有储藏室他放‘秘方’的地方,肯定有线索!”

说干就干。后厨的清扫工作被暂时搁置。阿林找来一根细铁丝,试图撬开老刘杂物间那把看似牢固的旧锁。丹丹则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储藏室。

储藏室里堆满了米面粮油和各种调料,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但丹妮还是能分辨出,那股类似铁锈和腐败物的特殊气味在这里尤为明显。她凭借记忆,走到最里面一个落满灰尘的货架前。老刘每次都是在这里鼓捣他的“秘方”。货架下层放着几个敞口的麻袋,里面是普通的辣椒、花椒、豆豉。但上层有几个密封的塑料箱,平时老刘从不让他们碰。

丹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搬下一个箱子。箱子很沉。她打开箱盖,里面是几个用透明塑料袋分装着的深褐色块状物,看起来有点像凝固的沥青,又有点像劣质的红糖,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这绝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食用香料。

她又打开另一个小一点的箱子,里面是几个旧饮料瓶,装着一些颜色各异的液体,有的浑浊,有的清澈。其中一个瓶子里装着墨绿色的粘稠液体,和她伤口、以及那片毛肚上的绿色极为相似!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阿林压低声音的欢呼:“开了!”

丹丹赶紧盖好箱子,快步走到后院。阿林已经打开了杂物间的锁。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和决心。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霉味和尘土味。杂物间里没有灯,阿林用手机照亮。里面堆满了真正的杂物——破桌椅、旧轮胎、废弃的厨具。但在角落,用一块脏兮兮的帆布盖着什么东西。

阿林上前,猛地掀开帆布。

帆布下面,是几个印有不明外文标识的白色塑料桶,桶身上画着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危险警示标志!虽然标签已经部分破损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工业用”、“严禁用于食品”、“有毒”等字样!旁边还有一个台秤,几个烧杯和搅拌棒,上面都残留着各种颜色的粉末和结痂的液体。地上散落着一些空袋子和说明书碎片,丹丹捡起一张,上面隐约能看到“廉价增香剂”、“防腐”、“可能有害”等触目惊心的词语。

一切真相大白!

老刘为了降低成本、提升所谓的“风味”,竟然长期在火锅底料和食材中,非法添加工业用的化学增香剂、防腐剂,甚至可能是某种有毒的化工原料!那些棕褐色的粉末,墨绿色的液体,就是证据!那个芝麻酱桶,因为长期盛放含有这些有害物质的酱料,内壁残留物发生了化学反应,产生了有毒物质,划伤了丹丹,导致了诡异的感染和绿色瘀痕。那片毛肚,很可能也是在处理过程中被污染了!

愤怒和恶心感涌上丹丹的喉咙,她几乎要吐出来。想到无数客人,包括她自己和阿林,可能长期摄入这些有毒物质,她就感到不寒而栗。

“报警!必须报警!”阿林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掏出手机。

“等等!”丹丹按住他的手,虽然她也极度愤怒和恐惧,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她想到更多,“光有这些还不够,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比如他添加过程的录像,或者进货的渠道记录。而且,我们得保证自己的安全。老刘他……他敢做这种事,被逼急了不知道会干什么。”

阿林冷静下来,觉得丹丹说得有道理。“那怎么办?”

“我们先拍下证据。”丹丹拿出自己的老款手机,虽然像素不高,但足以记录现场。她仔细拍摄了那些有毒化工原料的桶、标识、台秤、工具,以及散落的说明书碎片。然后又回到储藏室,拍下了那些可疑的块状物和彩色液体。

做完这一切,两人将东西尽量恢复原状,退出了杂物间,重新锁好门。回到后厨,两人都沉默着,巨大的震惊和后怕让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丹丹看着自己依旧泛绿的小指,此刻这伤口不再仅仅是疼痛,更像是一个耻辱的标记,一个沉默的控诉。她想起自己刚来这座城市时的憧憬,想起家人期盼的眼神,想起自己在这间污秽后厨里度过的无数个日夜,竟然是在为虎作伥,毒害他人也毒害自己。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油污,留下肮脏的痕迹。

阿林默默递给她一张粗糙的厨房纸巾,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丹丹。这店不能开了。”

“嗯。”丹丹用力点头,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决绝,“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举报。带上证据。这家店,必须关门。”

就在这时,丹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新信息。她疑惑地拿起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点开信息,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却让她瞬间如坠冰窟:

“别多事。想想你的家人。”

信息没有署名,但那种威胁的口吻,以及发送的时间点,让丹丹和阿林立刻意识到——老刘可能根本没走远!他或许就在附近监视着他们!或者,后厨里……有他安装的隐蔽摄像头?

两人惊恐地环顾四周。油腻的墙壁,昏暗的角落,停止的排风扇,堆积的杂物……每一处阴影仿佛都潜藏着窥视的眼睛。刚刚获得的勇气和决心,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老刘知道他们发现了秘密。他现在在哪里?他想干什么?那条短信,是警告,还是已经开始行动的信号?

后厨的灯忽然闪烁了几下,发出电流不稳的滋滋声。昏黄的光线明灭不定,映照着丹丹和阿林惨白的脸。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牛油、香料、腐败和化学毒物的复杂气味,从未像此刻这样令人窒息。

冰冷的恐惧,如同头顶那台布满油垢的排风扇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们。下一个停转的,会是什么?

前厅传来啤酒瓶倒地的清脆声响,像是某种不安的信号,紧接着是第三桌那个常来的秃顶客人拔高了嗓门的叫嚷,声音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愠怒:“服务员!过来!这他娘的是什么羊肉?怎么有股怪味?!”

这声音像一把钝刀,划破了后厨刚刚凝聚的、充满恐惧的寂静。老刘脸上那副因威胁短信而可能存在的阴鸷瞬间消失,如同川剧变脸般,立刻堆起了职业化的、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他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快步掀开通往前厅的布帘子,人还没完全出去,洪亮而油腻的声音已经先递了过去:

“哎哟!张老板!我的张大老板!消消气,消消气!这肯定是误会!”他的声音热情得夸张,“这羊肉,我老刘能糊弄您吗?这是今天刚到的、正儿八经内蒙古空运来的羔羊肉,冰都没化透!我特意嘱咐后厨,把最嫩、最好的羊霖肉给您留着的!您尝尝这纹理,这色泽!”

老刘的声音在前厅回荡,试图用音量和高调的说辞压下客人的质疑。但在布帘子晃动着尚未完全静止的后厨里,空气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冰冷。

阿林趁机又往丹丹身边凑了凑,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气声急促地说,声音里带着尚未平息的惊悸和更深的愤怒:“你看见了吗?刚才他出去前,眼神像刀子一样剐了咱俩一眼!那短信肯定是他发的!他知道我们知道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压得更低,“还有……那个芝麻酱桶,我上次仔细看了,桶底虽然磨花了,但还能看清,上面明明印着‘工业用’三个字!根本不是装食品的!”

丹丹没有看阿林,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落在面前竹筐里那些黑灰色的毛肚上。她的右手机械地抬起,伸向一片毛肚,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小声地、几乎是本能地继续着之前被打断的工作:“……二十一片。” 然后才用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随时会被灶火声吞没的声音回应阿林:“我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无关紧要的对话,“但老刘说……餐饮级专用的芝麻酱桶太贵,一个要百来块,这个……是别人厂里淘汰的,洗洗干净,都一样用。”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认命。这种麻木,比激烈的反应更让阿林感到心寒。他想起丹丹刚来店里时,还是个会对不新鲜食材皱眉、会偷偷把明显变质的菜叶扔掉的姑娘。这才过了多久?

就在这时,通往前厅的传菜口“哐当”一声被推开,一口巨大的九宫格铜锅被送了回来,锅里的红油汤底仍在剧烈翻滚着,散发出霸道而浓烈的辛香,那是老刘“秘制”锅底的标志性气味。巨大的蒸汽云团般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后厨空间。

灼热而潮湿的蒸汽扑打在丹丹的脸上,在她长长的、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一旁的阿林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目光却恰好定格在丹丹的脸上。在弥漫的、带着强烈香料气味的蒸汽中,他惊恐地注意到,丹丹那双原本清澈的瞳孔,此刻在高温水汽的熏蒸下,似乎有些异常——它们不像常人那样在光线变化下收缩,反而呈现出一种微微的扩散状态,边缘模糊,失去了焦点,颜色也变得有些诡异。

那模样,不像活人的眼睛,倒像是两颗正在滚烫红油里逐渐融化、失去原本形状和色泽的干瘪花椒,空洞,麻木,仿佛已经对周围的一切,包括自身的处境,都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这细微的发现,比那些印着骷髅头的化工桶更让阿林感到毛骨悚然。老刘添加的那些“东西”,难道不仅仅是在食物里?难道……难道丹丹,还有他自己,长期在这种环境中,身体早已经……

“阿林!死哪儿去了!把锅洗了!动作快!没看到堆了多少碗吗?!” 老刘的吼声从前厅方向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显然安抚那位张老板并不顺利。

这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阿林身上,他猛地一颤,从对丹丹瞳孔的恐怖观察中惊醒。他不敢再耽搁,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去端那口滚烫的九宫格锅。

铜锅很重,边缘沾满了凝固的牛油和辣椒籽。阿林费力地将锅里的残汤倒进专用的泔水桶,红油溅出几点,落在他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的胶鞋上。他走到那个巨大的、满是油污的水池边,打开水龙头,热水冲击着铜锅,发出更大的“嗤嗤”声,激起更多混杂着食物残渣和化学洗涤剂气味的水蒸气。

丹妮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蒸汽渐渐散去,她睫毛上的水珠滚落,像一滴无声的眼泪。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慢慢抬起自己受伤的右手,小指上那道泛绿的伤口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个诡异的烙印。

前厅,老刘还在高声解释着羊肉的“来源”,声音透过布帘隐隐传来,显得那么虚假而遥远。

后厨里,只有水流声、阿林刷锅的摩擦声,以及冰柜持续不断的嗡鸣。

还有丹丹心中,那如同窗外夜色般,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冰冷的绝望。她知道,那条短信只是开始。老刘不会放过他们。而她自己身体的变化,或许比报警和举报,来得更快,更直接。

她看着阿林忙碌而惶恐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泛绿的手指。下一个被这口油腻大锅彻底吞噬的,会是谁?

你脸色很差。阿林从围裙口袋掏出半包受潮的香烟,要不要休息会?

丹丹摇摇头,突然捂住嘴干呕了一下。

怎么了?阿林紧张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丹丹扶着操作台,手指关节发白,可能是太闷了...

老刘骂骂咧咧地回到后厨:妈的,又是个挑刺的。他瞥了眼丹丹,咋了?装什么娇气?

她不舒服。阿林挡在丹丹前面。

不舒服?老刘冷笑一声,从冰柜底层拖出半桶凝冻的牛油,谁舒服?老子舒服吗?他用力把牛油桶砸在台面上,二十元一位的自助火锅,还要什么自行车?

操作台上的手机突然亮起。老刘瞥了一眼,脸色骤变,迅速划掉通知。

啥通知?阿林问。

关你屁事!老刘把手机塞回口袋,手腕内侧的半月形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显眼,赶紧备菜!

丹丹突然抓住阿林的胳膊:我...我想吐...

老刘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后门吐去!别弄脏厨房!

阿林扶着丹丹来到后门。月光下,几只蟑螂正在分食一块变质的鸭血,见人来立刻四散而逃。丹丹扶着墙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你吃店里东西了?阿林轻声问。

丹丹点点头:老刘说...试菜是员工福利...

阿林握紧拳头:那锅底里加了东西...

我知道。丹丹虚弱地笑了笑,但工作不好找...我妈的医药费...

前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第三桌的秃顶男人正抱着门框流口水,金链子一下下敲打着油腻的门板。

又倒一个。阿林冷笑,这个月第几个了?

丹丹的瞳孔在月光下异常地扩散着:阿林...我好像...看不清了...

阿林一把扶住她下滑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后厨里,老刘正把一勺棕褐色粉末倒进翻滚的红油锅底,蒸汽模糊了他狰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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