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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站在“国际经贸与工商管理联合学院”的鎏金门牌下,仰头望着那个残缺的“贸”字。九月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铜牌上,缺失的笔画处积着厚厚的灰尘,露出底下斑驳的铜绿。那个“贸”字少了右上角的一点一横,看上去像是“贸”又像是“贷”,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在时间中慢慢腐朽的符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已经翻看得边角起毛。纸张顶端,“国际经贸与工商管理联合学院”一行烫金字体闪闪发光,与眼前这块饱经风霜的门牌形成刺眼的对比。通知书上的学院名称完整而光鲜,而现实中的门牌却已开始脱落、腐朽。

“看什么呢?”宿管阿姨王彩凤的嗓音像把生锈的钥匙串,哗啦啦地从背后传来。她手里拎着个掉了漆的大号搪瓷茶缸,里面漂浮着几片沉底的劣质茶叶,“304的林阿林?怎么才来?床铺都晾苍蝇了!”

阿林转过身,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褪色的淡蓝色工作服,短发烫着小卷,脸上刻着岁月和操劳的痕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的全部底细。

“阿姨好,我...我就是林阿林。”他笨拙地把行李箱往身后挪了挪,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已经在此驻足许久的事实。

王彩凤走近几步,搪瓷茶缸里深褐色的茶水随着她的步伐晃动。“从南方来的?”她不等阿林回答,自顾自继续说,“一听口音就知道,又是大老远跑来的。你家大人呢?没人送?”

“我自己来的。”阿林简短地回答,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那块残缺的门牌。

王彩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嗤笑一声:“怎么?跟你想的不一样?”她喝了一口茶,咂咂嘴,“这牌子坏了有年头了,学校就是不肯修。说是要整体搬迁,还修它干嘛。”

阿林没有回应,但内心的震动不小。他报考这所学院,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的名字——国际经贸与工商管理联合学院,听起来开阔、现代,与整个世界相连。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毕业后穿着笔挺的西装,手提公文包,在摩天大楼间穿梭的场景。而眼前这块残缺的门牌,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部分炽热的幻想。

“走吧,别愣着了。”王彩凤转身走向一旁的老旧建筑,“你这都晚来两天了,要不是我拦着,你的床位早被那些关系户占了。”

阿林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轮子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他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所他将要生活四年的地方。学院的主楼是苏式建筑,高大厚重,但墙皮已有不少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楼前的花坛杂草丛生,几株月季无精打采地开着。远处操场的篮球架已经锈迹斑斑,其中一个连篮板都没有了。

这与录取通知书上那些现代化、充满活力的图片相去甚远。

“咱们学院以前可风光了。”王彩凤头也不回地说,仿佛后背长了眼睛,能看见阿林脸上的失望,“八九十年代那会儿,这里是全省最好的经贸学院,毕业生直接分配去外贸局、进出口公司,都是铁饭碗。那会儿想进这个学院,分数高着呢!”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语气。

“那现在呢?”阿林忍不住问。

“现在?”王彩凤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阿林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懂,“现在不是有你们这些傻小子自己送上门来了吗?”

这话像根小刺,扎在阿林心上。他高考分数其实不错,足够上更好的大学,但他偏偏选择了这所听起来“国际化”的学院。他在网上查过资料,知道这所学校已经不如往年,但没想到是如此...破败。

宿舍楼比主楼还要老旧,门厅昏暗,即使是在白天,也需要开着灯。墙上是斑驳的水渍,空气中有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奇怪气味。

王彩凤在值班室门口停下,从墙上取下一串钥匙,哗啦啦地翻找着。“304...”她喃喃自语,“啊,找到了。”她取下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递给阿林,“你的宿舍在三楼,西头。原本是六人间,但这届学生少,只安排了四个人住。你的三个室友前天就来了。”

阿林接过钥匙,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电梯坏了有阵子了,你得走楼梯。”王彩凤指了指右侧阴暗的楼道,“吃饭去食堂,出门右转走五百米。热水供应下午五点到十点。十一点熄灯锁门,迟到就别回来了。”

她像背诵课文一样说完这些规定,又喝了一口茶,补充道:“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值班室。姓王,王彩凤。”

“谢谢王阿姨。”阿林礼貌地说。

王彩凤摆摆手,“去吧去吧,收拾好了去教务处报到,就在主楼三楼。别忘了带着你的通知书和档案。”

阿林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走向楼梯。行李箱很重,里面塞满了母亲精心打包的衣物和家乡特产。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楼梯,深吸一口气,提起箱子开始攀登。

楼梯间的窗户积满灰尘,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墙面上满是涂鸦和脚印,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大片脱落。每层楼梯转角处都有一个大垃圾桶,散发着不太美妙的气味。

到达三楼时,阿林已经气喘吁吁。走廊又长又暗,两侧是一扇扇墨绿色的门,偶有门敞开着,露出里面杂乱无章的房间和几张年轻的面孔。那些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陌生人,然后又漠不关心地转回头去。

304宿舍在西头,阿林走到门口,发现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门,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平米的房间,两侧各放着两张双层床,其中一张下铺空着,想必就是他的位置。靠窗处放着四张旧书桌,其中一张堆满了杂物。三个年轻人正以各种姿势散落在房间各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坐在书桌前看书,一个微胖的男生正在上铺摆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个穿着篮球服、满身是汗的男生正拿着毛巾擦脸。

“哟,最后一位总算来了!”擦脸的男生首先发现了他,爽朗地笑道,“林阿林是吧?我们是你的室友,我叫赵大刚。”他指了指上铺的胖子,“那是刘明,”又指向看书的眼镜男,“那是李哲。”

“你们好。”阿林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到空床前。

赵大刚凑过来,一股汗味扑面而来:“你怎么才来啊?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

“家里有点事,耽误了。”阿林简短地回答,开始整理床铺。他不想告诉这些陌生人,是因为凑不齐学费,母亲四处借钱才耽搁了行程。

刘明从上铺探出头来,圆脸上带着好奇:“你是南方人?听口音像。”

“嗯,福建的。”阿林一边铺床单一边回答。

“哇,那么远!”赵大刚夸张地叫道,“怎么想到来这破地方上学?”

阿林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动作:“觉得这个专业有前途。”

一直沉默的李哲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阿林一眼,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笑,但什么也没说,又低头继续看书。

阿林感到了那一眼中的意味,脸上有些发烫。他迅速整理好床铺,把行李箱塞到床下,说:“我得去教务处报到。”

“出门右拐就是主楼,教务处在一楼。”李哲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平静无波。

阿林道了谢,逃也似的离开宿舍。走廊依旧阴暗,但他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这不只是因为他看到了学院的破败,更因为他从李哲那一瞥中读出了某种真相——选择这所学院可能是个愚蠢的决定。

教务处的手续办理得很快,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收走他的档案,递给他一张课程表和一张校园一卡通,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走出教务处,阿林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九月的风吹过校园,带着初秋的凉意。路上的学生不多,三三两两,大多行色匆匆。他们的脸上没有大学生常见的朝气,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漠然。

阿林走到操场边,在一个生锈的双杠上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给母亲报个平安,但犹豫再三又放回了口袋。他该说什么呢?说这所学校又老又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说那个残缺的门牌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他想起三个月前,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脸上骄傲的笑容。在老家那个小县城,能考上大学已是光宗耀祖,更何况是听起来如此“气派”的学院。母亲挨个给亲戚打电话报喜,逢人便说儿子要去省城读“国际经贸”了。

那时,阿林也沉浸在喜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通知书上的一些细节——学院地址不在省城中心,而是在一个偏远的郊区;学费比同类院校低不少;网上关于学院的信息少得可怜。

现在,他明白了。这所学院已经没落,就像那块门牌一样,外表还保留着昔日的荣光,内里却早已腐朽。

“喂,新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阿林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的男生站在面前,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带着懒散的笑容。

“我是304宿舍的,今天刚来。”阿林回答。

“哦,是大一新生啊。”男生在他旁边坐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吗?”

阿林摇摇头。

男生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一口,说:“我叫张浩,大二的。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失望?”

阿林苦笑一下,没有否认。

“都这样。”张浩吐出一个烟圈,“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不过待久了就习惯了,这破地方有破地方的好处。”

“什么好处?”

“自由啊。”张浩笑道,“没人管你,爱干嘛干嘛。老师也是混日子,考试基本都能过。反正毕业证是真的,拿出去找工作没人知道你这学校具体啥样。”

阿林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的不是这种“自由”。

张浩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老弟,既来之则安之。咱们这学院虽然破,但也有能人。图书馆的老陈,以前是外贸局的翻译,会四国语言呢。还有小卖部的刘姐,她做的煎饼果子可是一绝。”

阿林被这奇怪的对比逗得微微一笑。

“对了,你是哪个专业的?”张浩问。

“国际贸易。”

“哦,那你要上王教授的课了。”张浩神秘地眨眨眼,“那老头有点怪,但肚子里有货。听说他当年可是风云人物,后来不知怎么的沦落到这里了。”

又一声“沦落”,阿林注意到。似乎每个提到这所学院的人,都会不自觉地使用这类词汇。

“谢谢学长。”阿林说。

“不客气。”张浩站起身,掐灭烟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206找我。对了,晚上小广场有迎新晚会,虽然寒酸了点,但可以去看看,有不少免费零食。”

阿林点点头,看着张浩吊儿郎当远去的背影。他独自又在操场上坐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走回宿舍。

晚上的迎新晚会果然如张浩所说,十分寒酸。就在主楼前的小广场上,拉了几个彩旗,摆了一排折叠桌,上面放着些瓜子和廉价糖果。一个音响效果极差的扩音器里播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学生不多,老师们更是寥寥无几。

阿林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彩凤,她正端着她那标志性的大茶缸,与一个穿着旧西装的中年男人交谈。看到阿林,她招招手让他过去。

“这是林阿林,今天刚来的新生。”王彩凤对中年男人说,然后又转向阿林,“这是学院的副院长,马院长。”

马院长五十岁上下,头顶已经半秃,西装袖口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他与阿林握了握手,手掌绵软无力。“欢迎欢迎,我们学院又添新鲜血液了。”

寒暄几句后,马院长就被叫走了。王彩凤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对阿林说:“马院长人不错,就是...唉,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阿林不解。

王彩凤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摆摆手:“没什么,你去玩吧,多吃点瓜子,不然也是浪费。”

晚会很快结束了,阿林随着稀疏的人流回到宿舍。赵大刚和刘明正在联机打游戏,李哲依旧在看书,这次是一本英文原着。见阿林回来,赵大刚抬头问:“晚会怎么样?”

“还行。”阿林言不由衷地说。

“明年咱们就不用去了,”刘明眼睛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操作着,“大一新生才必须参加这种破活动。”

阿林拿了毛巾和脸盆,去水房洗漱。热水确实如王彩凤所说,只有细细的一股,而且时冷时热。回到宿舍,他爬上床,准备睡觉。

“喂,林阿林,”下铺的李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学院?”

阿林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觉得名字好听,专业有前途。”

黑暗中传来李哲的轻笑:“名字...是啊,名字。”

“你呢?”阿林反问。

李哲沉默片刻,说:“我分数只够这里。”

这话像一块石头,重重落在阿林心上。他知道自己的分数其实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是他自己选择了这里。而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第二天是开学典礼,在学院的小礼堂举行。礼堂能容纳三百人左右,但到场的学生不到两百,稀稀拉拉地坐着。主席台上坐着几位院领导,包括昨晚见过的马院长。

典礼简短得近乎敷衍。马院长致辞欢迎新生,讲了几句鼓励的话,但听起来毫无激情。其他领导的发言也大同小异,没有一个人提到学院的光明未来,或者对学生们的殷切期望。整个典礼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典礼结束后,学生们按专业班级集合,与辅导员见面。阿林所在的国际贸易专业只有三十多人,被带到一个简陋的教室。辅导员是一个刚从本校毕业的年轻研究生,姓周,看起来比学生们大不了多少,讲话时紧张得不停搓手。

周辅导员简单介绍了课程安排和校规校纪,发放了课表。阿林注意到,课程设置十分传统,几乎没有与时下热门领域相关的课程。教材清单上的书籍也多是最低版本,有些甚至是二十年前的出版物。

“我们学院虽然规模不大,但师资力量还是不错的。”周辅导员试图提振士气,但效果甚微,“比如教国际贸易实务的王教授,是业内资深专家...”

下课铃响了,周辅导员如释重负地宣布解散。阿林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在走廊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景象——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正小心翼翼地从布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图书管理员老陈。两人交谈着什么,老陈频频点头,神情恭敬。

阿林认出那本书是英文原版的《国际贸易法》,厚得像块砖头。

“那就是王教授。”身后传来李哲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阿林旁边。

“你认识他?”阿林惊讶地问。

“听说过。”李哲推了推眼镜,“他曾经是商务部的高级顾问,参与过入世谈判。”

阿林更加惊讶:“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在这里教书?”

李哲嘴角又浮现出那种讥讽的笑:“据说是因为性格太直,得罪了人。也有人说他妻子生病,他辞职回来照顾。总之,是另一种‘沦落’。”

阿林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也许张浩说得对,这所破败的学院里,确实藏着一些有意思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是正式上课。大多数课程平淡无奇,老师们照本宣科,学生们心不在焉。直到周四下午的国际贸易实务课,阿林终于见到了王教授。

王教授与学院的大多数老师截然不同。他穿着整洁的旧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尽管年近七十,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讲话中气十足。

“国际贸易不是买进卖出那么简单,”王教授开场就说,“它是一种对话,一种文明之间的交流。你们将来不只是商人,更是文化的使者。”

教室里鸦雀无声。阿林感到久违的学习热情被点燃了。王教授的课深入浅出,结合他丰富的实战经验,将枯燥的理论讲得生动有趣。他不仅讲国际贸易的规则和技巧,还讲不同国家的文化习俗、商业惯例,甚至是他亲身经历的一些趣闻轶事。

下课后,阿林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王教授,我有一个问题。”

王教授正在整理讲义,抬头看了阿林一眼,目光锐利:“说。”

“现在电子商务这么发达,小微企业和个人如何参与国际贸易?”阿林问道。

王教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阿林一番,才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林阿林。”

“福建人?”

“是的。”

“家里有人做外贸?”

阿林惊讶于教授的敏锐,点点头:“我舅舅做石材出口,小生意。”

王教授若有所思:“明天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带上这个问题,和你自己的想法。”说完,他拿起公文包,大步离开了教室。

阿林站在原地,心中既兴奋又忐忑。这是他在这个学院第一次感受到被重视的感觉。

回到宿舍,阿林把这件事告诉了室友。赵大刚不以为意:“老头就是喜欢找人聊天,显示自己有多厉害。”刘明则沉浸在游戏中,根本没听。只有李哲从书本上抬起头,多看了阿林一眼。

第二天下午三点,阿林准时来到王教授的办公室。办公室在图书馆四楼的一个角落,堆满了书和文件,但却井然有序。王教授正在打字机前敲打什么,见阿林来了,指指对面的椅子。

“你的问题很好,”王教授开门见山,“但太宽泛。国际贸易的核心是什么?”

阿林想了想:“交换?互利?”

“是信任。”王教授说,“没有信任,任何贸易都无法进行。电子商务只是工具,它改变不了本质。”

接着,王教授详细解释了现代国际贸易的变革和机遇,特别是对于小微企业和个人的可能性。他思维清晰,见解独到,完全不像一个被困在破落学院里的老教授。

“您为什么选择在这里教书?”阿林鼓起勇气问。

王教授沉默了片刻,望向窗外:“我妻子是这里人,她生病需要长期治疗,这里离医院近。”他简单地说,但阿林能感觉到话中的沉重。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离开时,王教授借给阿林几本书,都是课堂上不会涉及的深度内容。“下个月市里有一个国际贸易论坛,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阿林感激地接过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许,他选择这所学院并非完全错误。

随着时间推移,阿林逐渐适应了学院的生活。他发现了学院的更多秘密:图书馆虽然旧,但有一些珍贵的原版书籍;有几个像王教授一样深藏不露的老师;还有一群虽然对现状不满,但依然怀揣梦想的学生。

他也更加了解了王彩凤的故事。原来她年轻时就在这所学院工作,从清洁工做到宿管,见证了学院的兴衰。她的丈夫曾是学院的电工,十年前因病去世,无儿无女的她就把学院当成了家。

“那门牌是2008年坏的,”一天晚上,阿林在值班室陪王彩凤聊天时,她突然说,“那场大风雪,把右上角刮掉了。学校说要修,一直没修。后来就说要搬迁,更不会修了。”

阿林终于明白,那个残缺的“贸”字,不仅是学院衰败的象征,也是时光在这里停滞的证明。

十月的一个下午,阿林跟着王教授参加了市里的国际贸易论坛。论坛在一家豪华酒店举行,与会者多是西装革履的商业精英。王教授在会上发表了简短演讲,观点犀利,引来不少关注。

茶歇时,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走向王教授,恭敬地递上名片:“王老师,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我是小李,2000级的学生。”

王教授与那人热络地交谈起来。原来这位“小李”现在是一家知名进出口公司的老板,身价不菲。得知阿林是王教授现在的学生,他热情地邀请阿林假期去公司实习。

回学院的路上,王教授对阿林说:“看到没?学院的名字会旧,门牌会坏,但知识和能力不会。真正决定你价值的,不是你在哪里学习,而是你学到了什么。”

那一刻,阿林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消散了。他明白了,那个残缺的门牌并不预示着他的未来,只是记录着学院的过去。而他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晚,阿林给母亲打了电话,第一次详细描述了学院的情况,包括它的破败和机遇。母亲安静地听着,最后说:“阿林, wherever you are, just bloom like a golden chrysanthemum.” 这是母亲常说的话,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像金菊一样绽放。

挂断电话,阿林走出宿舍楼,又一次站在那块门牌下。九月的阳光早已被十月的月光取代,银辉洒在鎏金门牌上,那个残缺的“贸”字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缺失的笔画处,灰尘依旧,铜绿依旧,但阿林不再感到失望和不安。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王彩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次不那么像生锈的钥匙串了。

阿林转身,看到王阿姨端着她的搪瓷茶缸,站在月光下。

“看那个‘贸’字,”阿林说,“我在想,残缺也是美的一种。”

王彩凤嗤笑一声:“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文绉绉的了?”但她看向门牌的目光,却异常柔和。

这时,李哲从图书馆回来,赵大刚和刘明跟在他身后,三人似乎刚在什么地方聊得热烈。看到阿林,赵大刚大声招呼:“阿林,我们正商量着明天去市里逛逛,一起吗?”

阿林点点头,再次望向那块门牌。残缺的“贸”字在月光下静静悬挂,不再是一个衰败的象征,而像一个逗号,表示短暂的停顿,而非句号般的终结。

他知道,在这个看似被时代遗忘的地方,依然有知识在传递,梦想在生长,就像墙角裂缝中倔强探出头来的野草,无人注意,却生机勃勃。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走廊上碾出沉闷的回响,像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三楼最东侧的房门敞开着,一股浓烈的红烧牛肉面调料味混着廉价洗衣粉的甜腻涌出来。

哟,老油条回笼了? 对门302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陈浩睡眼惺忪的脸,头发支棱得像团枯草。他瞟了眼阿林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还以为你被发达的老乡捞去电子厂了呢!

阿林没应声,目光落在自己304寝室门口。门缝里塞着几张广告传单,最上面那张印着王丹丹考研辅导的广告。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明显大一号的廉价西装,笑容像用胶水粘上去的。他弯腰拾起,翻到背面专升本速成班六个血红大字刺入眼帘。

保过协议,不过全额退款... 他低声念着,眼前闪过上周食堂里拦住他的那个学姐。她过于热情地拍他肩膀,手腕上贴着输液的胶布,边缘已经发黄翘起。

啧,还信这个? 陈浩嗤笑一声,趿拉着塑料拖鞋走过来,一把抽走传单,这女的去年就在我们楼发,专骗你们这些... 他顿了顿,上下扫视阿林,单纯孩子。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贴满了各色纸张。阿林一眼看到新学期课程表,《国际贸易实务》的名字被粗粗划掉,旁边贴着张黄纸条:临时调课,改为《大学生就业指导》。

哐当! 304的门猛地被推开撞在墙上。一个穿着崭新篮球背心、头发挑染了几缕黄色的高大男生堵在门口,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他眯眼打量阿林和老旧的箱子:找谁?

我是林阿林。阿林指了指门牌,304的。

林阿林? 男生夸张地拖长音调,回头冲屋里喊,嘿,张伟!你上铺那钉子户回来了!

屋里传来闷闷的回应:啥钉子户?床位早腾出来了!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脑袋从上铺探出来,手里还捧着本崭新的《考研英语词汇》。

挑染男咧着嘴,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听见没?床位张伟用了。这学期新政策,大四生优先选床铺。他侧身让开条缝,你自己看。

阿林的目光越过他肩膀。自己靠窗的下铺堆满了印着某快递公司logo的纸箱,上铺的床板边缘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此铺已占!!! 三个触目惊心的感叹号后面跟着潦草的签名:张伟。

书桌上,那本摊开的词汇书扉页上,两个字同样嚣张地占据着中央位置,后面也跟着三个感叹号。

那我睡哪? 阿林的声音很平。

挑染男拇指随意朝墙角一撇,那儿不是空着?宿管说可以加个行军床。

墙角堆着几个蒙尘的废弃脸盆架,上方墙壁有一片深褐色的霉斑,形状像个抽象的骷髅头。

孙鹏!别胡说八道! 宿管王彩凤挤过来,搪瓷缸往门框上一磕,张伟!谁让你乱占铺的?赶紧把你那堆新买的科研设备搬下来!

戴眼镜的张伟慢吞吞爬下床,扶了扶眼镜:阿姨,导员说了,保研冲刺阶段,睡眠质量直接影响成果产出。下铺方便。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定理,而且林同学, 他转向阿林,嘴角扯出个极浅的弧度,你这学期不是要奔波实习和专升本辅导吗?早出晚归的,睡上铺也不方便,对吧?

空气凝滞了。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又是那首《致爱丽丝》,卡在熟悉的琶音段落,一遍遍徒劳地重复。

王姨, 阿林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琴声,我住墙角就行。

王彩凤瞪大眼睛:瞎说什么!

真的, 阿林弯腰提起箱子,金属轮子刮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行军床挺好,不占地儿。 他拖着箱子走向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墙角那盆半死的绿萝在灰尘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花盆底下露出一角压着的纸条,浇水拜托了——7月留。叶片焦黄的边缘卷曲着,像被遗忘的求救信号。

你... 王彩凤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张伟,你等着!我找你们导员去!

阿姨,您消消气, 张伟拿起桌上的词汇书,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导员今天在创业园那边接待校企合作单位,挺忙的。 他抬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阿林正弯腰擦拭行军床灰尘的背影上,都是为了未来,互相体谅下。

孙鹏嚼着口香糖,嗤笑一声,掏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打字。

阿林从墙角积满灰尘的废弃脸盆架后面拖出一张折叠行军床。帆布面布满可疑的深色污渍,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灰尘在从窗户挤进来的稀薄光柱里狂舞。

钉子户 孙鹏突然凑过来,把手机屏幕几乎戳到阿林眼前,看!刚出炉的勤工俭学岗!就这! 屏幕上是一张刚拍的公告栏照片,右下角卷着边,露出下面一层旧纸的痕迹。图书馆古籍修复室,招助理一名,要求沉稳细心,能适应长时间枯燥工作... 他故意拖长调子,嘿,简直为你量身定做!钱少点,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嘛! 他手指往下一划,喏,联系电话——跟你专升本广告上印的那个王老师号码,一模一样!哈哈!

张伟从厚厚的词汇书上方抬起眼,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阿林没看手机。他正伸手去够窗台上那盆奄奄一息的绿萝。花盆冰凉,沾满灰。他手指抹开叶片上厚厚的尘土,露出底下枯黄的叶脉。

哟,还有心思管这破玩意儿? 孙鹏撇撇嘴。

阿林拧开窗台边一个落满灰的矿泉水瓶——空了半瓶,不知放了多久。他小心地把仅剩的一点混浊的水,倒进干裂的泥土里。水瞬间被吸干,只留下几道深色的湿痕。

浇也白浇, 孙鹏嗤笑,根早烂了。

阿林没说话。他放回空瓶,目光越过枯槁的叶片,望向窗外。楼下,一群拖着崭新拉杆箱的新生正仰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栋灰扑扑的宿舍楼,行李箱崭新的轮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更远处,创业园区的玻璃幕墙像巨大的金色蜂巢,在午后阳光下灼灼燃烧。

张伟合上词汇书,扉页上的三个感叹号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刺眼。他走到阿林的行军床边,随意地把书丢在阿林刚擦过的帆布上,书页摊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标记。

对了, 张伟像是刚想起来,语气平淡无波,导员让通知,大四上学期就业指导课改今晚七点,创业园报告厅。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闪耀的建筑,别迟到。今天来的企业代表,据说专招有毅力肯吃苦

墙角那盆绿萝最顶端一片焦黄的叶子,在窗缝漏进来的微风中,轻轻颤动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悄然飘落,掉在行军床染着污渍的帆布上,落在“abandon”这个被荧光笔重重画圈的单词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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