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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港的潮声裹着咸腥的海风漫过青石板时,老船工阿水正蹲在码头边补渔网。他的粗布裤脚沾着海蛎壳的碎末,竹笠下的皱纹里还凝着晨露——今儿个天没亮就起了,赶着修补昨天被风浪撕开的渔网,好赶在涨潮时下海。

“阿水伯!”

脆生生的喊声从船舷传来。扎着双马尾的小渔娘阿珠扛着筐刚捞的海蛎跑过来,发梢沾着海水,筐底的贝壳碰得叮当响:“我阿爹说,今儿个有泉州府的大船来收货,您这网补好了没?”

阿水把最后一针穿过网眼,拍了拍手上的海蛎黏液:“补好了!你阿爹那艘‘福兴号’该进港了,我昨儿个还见它在湄洲湾抛锚呢。”他抬头望向海平面,晨雾里隐约能看见白帆的影子,“这趟要是顺,能装回半船瓷器——新律里说‘海商纳税减半’,你阿爹的腰杆子,该直起来喽。”

“可不是!”阿珠把筐往码头上一放,蹲下来帮阿水理渔网,“前儿个我去刺桐城卖鱼,听见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说,泉州府的新律司发了‘护商令’,说‘凡出海商船,遇劫匪可报官追讨;遇风浪,官府给救生船’!”她眼睛发亮,“我阿爹说,这比从前的‘海防捐’强多了——从前每趟出海要交三成货,如今只交一成,剩下的全归自个儿!”

阿水摸了摸渔网上的新补丁,那是用陈家庄送来的“百子图”锦缎补的。前日苏挽月的绣坊送来十匹锦缎,说“给海商的船用,图个吉利”。他摸着锦缎上绣的并蒂莲,想起前日在府衙门口,新律司的持律使把“护商令”刻在石碑上,说“海民的命,比银子金贵”。

“阿水伯!”

码头的锣声突然炸响。阿水抬头,只见“福兴号”的白帆已近港湾,船头站着个穿月白绸衫的年轻人,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扇——正是前日在苏州见过的林砚。他身后跟着几个书生,抱着个红漆木盒,盒盖上刻着“新泉州志”四个大字。

“阿水伯!”林砚跳上码头,朝阿水拱手,“我来看看您补的渔网!”他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网眼,“这针脚比我见过的所有船网都细——您这手艺,该去刺桐城的‘百工坊’当师傅!”

阿水被夸得直挠头:“林公子莫要笑话老汉。这网啊,是给阿珠她阿爹补的。那老伙计前儿个出海遇了风暴,网破了半边,要不是新律司给救生船,怕是连命都没了。”他指了指海面上的“福兴号”,“您瞧,那船帆上的‘泰和’二字,是我阿珠她阿爹新绣的——他说,新律里‘商船可自定旗号’,咱就绣个‘泰和’,图个‘国泰民安,和气生财’!”

林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福兴号”的甲板上堆满了青瓷大瓮,船工们正往岸上搬货。一个穿靛蓝短打的船工扛着瓮跑过来,冲阿水喊:“阿水伯!您猜怎么着?这趟拉了三百坛‘刺桐烧’,泉州府的酒楼抢着要!说是‘新律允许民间酿酒’,咱这酒,比从前的‘官窑酒’还香!”

“阿水伯!”

又一个声音从码头尽头传来。穿月白旗袍的绣娘苏挽月抱着个绣绷走过来,发间的青玉簪晃得人眼晕。她把绣绷递给阿水:“阿水伯,您看这‘海晏河清’的绣样——我给‘福兴号’绣的船旗。”

阿水接过绣绷,只见蓝缎子上绣着碧海、白帆、飞鸟,最妙的是海面上飘着朵莲花,花瓣用渐变的粉紫丝线绣成,连花蕊的金粉都细得像星子。“苏姑娘这手艺,比画儿还好看!”他赞叹道,“阿珠她阿爹说了,这旗子挂出去,船行千里都不怕——有‘海晏河清’镇着,什么风浪都得绕着走!”

苏挽月笑了:“阿水伯,我听林公子说,您要带阿珠去刺桐城学刺绣?”

“可不是!”阿水摸了摸阿珠的头,“那丫头前儿个说,想跟你学绣‘百鸟朝凤’——我看呐,她手巧,准能学出来!”

阿珠的脸涨得通红,低头揪着渔网的线头:“阿水伯莫要乱说……”

“哎哎哎!”林砚突然指着海面喊,“快看!‘通宝号’回来了!”

众人抬头,只见另一艘福船正往港湾驶来,船头站着个穿粗布短打的渔民,手里举着条丈把长的石斑鱼。渔民跳上码头,把鱼往阿水怀里一塞:“阿水哥!这是今儿个在澎湖列岛捞的,新鲜着呢!新律里说‘渔民可自由捕鱼’,我今儿个撒了三网,就捞着这条大的!”

阿水抱着鱼,笑得合不拢嘴:“老弟,你这鱼可值钱了——刺桐城的酒楼收鱼,每斤给五文钱,这鱼少说有两斤,够你家娃子买两身新衣裳了!”

“可不是!”渔民搓着手,“前儿个我家那口子还说,要给娃子扯块花布做衫子。这下好了,鱼卖了钱,布也有了,娃子准能高兴得蹦起来!”

码头上的人渐渐多了。有扛着丝绸的商人,有提着菜篮的妇人,有摇着蒲扇的老书生,还有抱着糖葫芦的小娃娃。阿水望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望着阿珠蹦跳着帮渔民搬鱼,望着林砚和苏挽月凑在一起看绣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泉州港——那时官府盘剥海商,海盗时常劫船,渔民出海要交“保护费”,船破了没人管,人没了没人问。

“阿水伯。”林砚递来块桂花糖,“您尝尝,这是苏姑娘做的‘海棠糖’,甜得很。”

阿水接过糖,咬了一口,甜津津的糖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他望着海面上的白帆,望着码头上忙碌的人群,望着阿珠发梢沾着的海水,忽然懂了——这泉州港的“忙”,不是忙在挣钱,是忙在“活”着。是海商能安心跑船,是渔民能放心打鱼,是绣娘能自在绣花,是书生能痛快写书。

“林公子。”阿水把糖纸叠成小船,“等阿珠学好了刺绣,我让她给您绣幅‘海晏河清’——就绣在您的《新泉州志》上。”

林砚笑着应下,目光落在远处的灯塔上。灯塔的光穿透晨雾,照亮了港湾里的每一艘船,每一张笑脸。他忽然想起苏州的雨,想起扬州的绣坊,想起陈家庄的新禾田——原来这人间的烟火,从来不是孤单的。是泉州的海船载着希望,是苏州的纸墨写着故事,是扬州的绣针绣着山河,是每一个愿意“活”的人,共同织就的春天。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阿水收起渔网,扛起鱼篓往家走。阿珠蹦跳着跟在后面,手里举着块糖:“阿水伯,我明儿个就去刺桐城!我要学绣‘百鸟朝凤’,还要给林公子绣‘海晏河清’!”

林砚和苏挽月望着她们的背影,相视而笑。海风裹着咸腥的潮声吹来,将两人的笑声送到码头的每一个角落,送到每一艘船的帆上,送到每一个听见的人心里。

这泉州的晨,原是来润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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