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河的晨雾裹着水汽漫上堤岸时,老鼋正把脑袋探出水面。它的背甲上还沾着前日阿梨绣的“鱼跃龙门”红绸——那是陈家庄百家宴后,孩子们塞给它的,说要“给河神爷爷添点喜气”。
“老伙计!”
熟悉的吆喝声从滩涂传来。老鼋扭头,看见王二牛扛着竹篓晃过来,裤脚沾着泥,手里提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今儿个鱼群来得早,我捞了两尾最肥的,给您补补身子!”
老鼋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它记得三十年前,王二牛还是个光脚的毛头小子,跟着爹在河边摸鱼,总被它甩尾溅一身水。如今这小子成了村里的“鱼头”,娶了媳妇,生了俩娃,连竹篓都换成了新的——篾片磨得发亮,还绣着“鱼跃”二字。
“放这儿吧。”老鼋用前爪拍了拍水面,波纹荡开,把王二牛的倒影揉成了碎片。它望着河面上渐次跃起的鱼群,忽然想起前日夜里,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小丫头蹲在滩涂边,往水里撒了把碎银。“老鼋爷爷,”那丫头仰着头笑,“这是我攒的买糖钱,给鱼儿们买好吃的。”
银子在月光下闪着碎光,落进水里,惊起一片涟漪。老鼋忽然觉得,这河水比往年暖了些。
“老鼋!”
又一声喊。这次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野菊。“我阿娘说,要给河神爷爷献束花!”她踮脚把花插在老鼋背甲的红绸上,“阿爹说,新律说‘万物有灵’,鱼儿也是咱们的邻居。”
老鼋的背甲微微颤了颤。它想起五百年前,唐僧师徒取经路过时,自己驮着他们过河。那时河水浑浊,浪头拍得背甲生疼;如今这水清得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连鱼群的鳞片都闪着金光。
“小丫头,”它用尾巴轻轻卷住野菊,“替我谢谢阿娘。”
小丫头歪着脑袋笑:“不用谢!阿娘说,河神爷爷护着咱们,咱们也该护着河!”她转身跑开时,竹篮里的野菊掉出两朵,飘在水面上,成了鱼群追逐的玩具。
日头渐高时,滩涂上聚了群孩子。他们脱了鞋,光脚踩在湿润的沙滩上,用树枝在泥里画鱼,用碎瓷片当“鱼叉”,喊着“抓大鱼咯”!老鼋望着他们,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时它也在这片滩涂上玩,和小伙伴们追着小鱼跑,直到被老鼋爷爷叼着脖子拖回河里。
“爷爷!”
熟悉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老鼋转头,看见铁柱的儿子小铁柱举着个贝壳跑过来:“我捡了个好漂亮的贝壳,给你当礼物!”贝壳上还沾着水,纹路像朵盛开的莲花。
老鼋用前爪接住贝壳,触手温凉。它想起前日夜里,小铁柱趴在它背甲上数星星:“老鼋爷爷,你说鱼儿们会不会也有名字?我给它们起个——红的叫‘小灯笼’,花的叫‘蝴蝶’,白的叫‘云朵’!”
“云朵。”老鼋低声重复着,望着河面上忽隐忽现的白鲢,忽然觉得这名字格外贴切。
正午时分,老鼋游到河心。它张开嘴,吐出一串气泡,气泡里映着岸边的景象:王二牛的竹篓装满了鱼,小丫头们在追蝴蝶,阿梨的绣坊飘来艾草香,陈家庄的老槐树上挂着新晒的红辣椒。
“老鼋!”
是李逵的声音。他扛着根竹竿从对岸晃过来,竿头绑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鱼跃馒头”,白胖胖的,还冒着热气。“俺们村凑了些面粉,给河神爷爷蒸馒头!”他挠了挠头,“阿秀说,馒头要蒸得圆,像鱼肚子似的,鱼儿们吃了高兴。”
老鼋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笑声。它记得李逵前日帮王寡妇修屋顶,踩着梯子晃悠,嘴里还念叨“新律说‘远亲不如近邻’”;记得他昨天在村头教小娃们耍棍,把木棍舞得呼呼生风,小娃们举着树枝喊“大刀向鱼儿头上砍去”。
“放下吧。”老鼋用尾巴拍打着水面,掀起一阵浪花,把竹篮里的馒头卷得滚圆。
李逵望着浪花里的馒头,突然红了眼眶:“老鼋爷爷,俺……俺以前总觉得神仙高高在上,现在才明白——”他挠了挠后脑勺,“原来神仙就在咱身边,在河里,在滩涂,在每一个愿意对日子好的人心里。”
老鼋没有说话。它望着河面上跳跃的鱼群,忽然觉得,这河水里流动的,从来不是水,是人间烟火。
暮色渐浓时,老鼋游回滩涂。它背甲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翻卷,露出下面新长的青苔——那是前日小丫头们撒的野菊种子发的芽。王二牛蹲在岸边,往水里撒了把鱼食:“老鼋爷爷,明儿个我带俺娃来,教他们认鱼!”
小丫头们举着贝壳跑过来:“我们也要学!”“我要认‘小灯笼’!”“我要认‘云朵’!”
老鼋望着他们,忽然想起唐僧说过的话:“众生平等。”那时它趴在通天河底,听唐僧念经,觉得这四个字虚无缥缈;如今它看着孩子们蹲在滩涂边,认真数着鱼群,忽然懂了——所谓平等,不过是有人愿意弯下腰,把另一个生命放在心尖上。
月亮升起来时,老鼋潜进水里。它穿过鱼群,穿过水草,游向河底的鹅卵石。在一片光滑的石面上,它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时它也是这样,追着小鱼跑,以为一辈子都要困在这条河里。
可现在,它知道了。
这条河,从来不是困住它的牢笼。它是纽带,是桥梁,是人间最温暖的烟火。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混着阿梨绣坊的捣衣声,混着陈家庄的犬吠声,在夜色里荡开。老鼋望着水面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这人间,比它见过的所有神话,都要动人。
而在它的背甲上,那朵野菊还在开着,花瓣上沾着水,闪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