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龙舟驶离码头那日,紫宸殿的晨雾还未散尽。十一岁的承煜穿着略宽大的玄色朝服,站在丹陛上接过萧景琰递来的监国玉玺,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忽然想起母亲青梧昨夜说的话:“握玉玺的手要稳,心里更要稳。”
萧景琰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扫过阶下侍立的青梧:“凡事多听你母后的,遇着难断的事,用八百里加急送南巡行在。”
“儿臣遵旨。”承煜躬身应道,腰杆挺得笔直,朝服的玉带勒得有些紧,却恰好让他记着这份沉甸甸的分量。
龙舟消失在水天相接处,青梧便带着承煜走进御书房。案上早已按她的意思码好了奏折,最上面一本便是户部呈报的流民安置案——淮河泛滥,三万灾民涌入京郊,户部只知请旨拨款,却拿不出具体章程。
“母后,”承煜翻开奏折,眉头蹙起,“按先例,开仓放粮即可,为何户部还如此慌张?”
“因为仓里的粮不够。”青梧指着附在后面的粮仓账册,“去年北疆用兵耗了大半存粮,若再敞开赈济,秋收前必会断供。”她取过一幅京畿舆图,在城南圈出一片荒地,“还记得你十岁那年说的‘授田劝耕’吗?如今正好用得上。”
承煜眼睛一亮,指尖点在舆图上:“儿臣明白!将荒地分给灾民,借种子农具,让他们自己耕种,秋收后还三成抵本钱!”他拿起朱笔,却在落笔时停住,“可灾民里有老有少,未必都能耕种……”
“设粥棚,分两批安置。”青梧在舆图旁添了个小圈,“能劳作的去垦荒,老弱妇孺留在棚里,由官府派医官照看,孩子们还能去临时开设的蒙学认字。”
承煜茅塞顿开,笔尖在奏折上疾走,批语虽带着少年人的稚嫩,却条理分明:“准授田三千亩,着户部调种子百石、农具五十套,令京兆尹即刻划定粥棚区域,三日内安置妥当。”末尾还特意添了句,“蒙学需请女学先生授课,不可漏了女童。”
青梧看着那行小字,眼底泛起暖意——这孩子不仅记着她的法子,还添了自己的思量。
接下来的半月,承煜每日卯时便到御书房,批奏折、见朝臣,虽偶有疏漏,却总能在青梧的提点下及时更正。他亲自去京郊查看垦荒情况,见有老妇因缺药病倒,当即命太医院调拨药材;见孩童在泥地里打闹,便让人搭起简易校舍。有灾民跪地谢恩,他竟学着萧景琰的样子扶起老者,朗声道:“尔等安心耕种,朝廷不会亏待勤恳人。”
消息传回宫里,青梧正在教明玥认草药,闻言只是笑了笑:“他比我当年沉稳多了。”
画屏在一旁道:“外面都在说,太子殿下有仁君之相,比陛下当年还体恤百姓呢。”
“这话不可乱说。”青梧收起药谱,语气沉了沉,“他是太子,做得好是本分,若因此生出骄气,反倒坏了心性。”
南巡的龙舟归来那日,京郊的稻田已抽出新绿,粥棚里的孩童开始跟着先生念书,灾民们见了官员不再是哭诉求告,而是忙着晾晒新收的野菜。萧景琰刚踏入宫门,便见百姓捧着新摘的麦穗跪在道旁,齐呼“太子千岁”。
他走进御书房,承煜正将半月来的奏折整理成册,最上面那本流民安置案的批语旁,还贴着几张灾民垦荒的画像,是承煜亲手画的,笔触虽生涩,却透着认真。
“父皇回来了。”承煜起身行礼,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的兴奋,“您看,地里的苗长得很好。”
萧景琰拿起奏折,指尖抚过“授田劝耕”“蒙学兼收女童”等字句,少年人的笔迹力透纸背,竟与他当年的批语有几分神似,却比他多了份细腻。他想起自己十一岁时,还在为太傅的严苛训斥而委屈,承煜却已能独当一面。
“做得不错。”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那行“女学先生授课”的批语上停留许久——这分明是青梧的主张,却被承煜自然而然地写进了国策。
夜里,萧景琰翻看着承煜的监国记录,青梧端来一碗莲子羹,见他对着那些稚嫩的批语出神,便笑道:“孩子还小,许多地方考虑不周。”
“他考虑得比你我都周全。”萧景琰放下册子,看着她,“连蒙学收女童都想到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说,‘娘教过,女子认字才能明事理’。”青梧将羹碗递给他,“您当年教他‘藏富于民’,他如今用得活,不也是您教得好?”
萧景琰喝着羹,忽然想起承煜幼时抓周,越过玉玺抓了支毛笔,当时钦天监说“此子有文治之才”,他只当戏言。如今看来,这孩子不仅承了他的帝王心术,更得了青梧的务实与仁厚。
窗外的月光洒在案上,照亮了承煜画的稻田,田埂上的小人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在弯腰劳作,头顶还画了个大大的太阳。萧景琰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小人,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复制,而是在父辈的骨血里,长出新的筋骨。
承煜还在偏殿温书,青梧走过去时,见他在灯下默写《农桑辑要》,案头摆着的正是沈青禾送的兵书,扉页上写着“文武相济,方为正道”。
“该歇息了。”青梧替他吹灭烛火。
“娘,”承煜忽然抓住她的手,“儿臣做得好吗?父皇会不会觉得……”
“你做得很好。”青梧打断他,声音温柔却坚定,“但要记住,今日百姓称颂你,是因你做了实事;他日若懈怠,骂声也会如影随形。监国不是荣耀,是责任,这点,永远不能忘。”
承煜用力点头,月光在他眼里跳动,像落了颗星星。
青梧看着儿子的睡颜,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披甲出征的夜晚,祖父也是这样在她耳边说“责任”二字。原来时光从不是流逝,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把该记住的,都刻进了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