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已是1961年的初夏。
“大炼钢铁”的烟尘还未散尽,公社食堂的“大锅饭”却一天比一天清汤寡水。
饥饿像一层稀薄但无孔不入的雾气,笼罩在华夏的每个角落。
十八间,作为上海有名棚户区,这里的饥饿感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蛛网般的小路两边,塞满了用破木板、油毡和烂泥糊起来的“滚地龙”,一家几口人就挤在不见天日的狭小空间里。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煤球的烟火气、阴沟的腐臭,以及一种……食物发霉的酸味。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相似的菜色,眼神里是长久饥饿留下的麻木,但在那麻木的深处,又藏着一丝随时可能爆发的、对食物的疯狂渴望。
棚户区的西北角,有一个紧挨着江边,用烂木头和油布搭起来的简陋窝棚。
里面住着两兄弟,大的约莫十八九岁,生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但常年的饥饿让他本该厚实的肩膀削薄了许多,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一股子执拗。
窝棚的角落里,还蜷着一个更小的身影,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瘦得像根豆芽菜。他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靠在用烂泥和稻草糊成的墙壁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可那里除了一片潮湿发霉的烂泥墙,什么都没有。
“陈大哥,我爸今天在黄浦江里摸了几个河蚌,我做了汤,给你拿了一碗过来。”
一个十五六岁,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探进半个身子,怯生生地将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递了过来。
碗里是浑浊的乳白色汤水,飘着几片可怜的葱花,一股久违的河鲜味直往鼻子里钻。
高大的青年,也就是陈石头,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沙哑着嗓子道:“小芹,你家也不容易……这我们不能要。”
叫小芹的姑娘却执拗地把碗往前又送了送,一双大眼睛里满是真诚:“陈大哥,你别跟我客气。我爸说了,要不是你上次帮忙把漏雨的屋顶补好,我们家这几天都睡不了安稳觉。快给小峰喝,他身子弱。”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孩身上,满是心疼。
陈石头曾经跟她说过,这孩子叫沈凌峰,是他的小师弟。
两年前,他突然神魂受创,变成了痴呆。
从那时起,这个曾经眼神里透着早慧光芒的孩子,就彻底熄灭了所有的神采。
他不再说话,不再笑,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无论是大师兄陈石头焦急的呼唤,还是周围邻居怜悯的叹息,都无法在他空洞的眼神里激起一丝波澜。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半年后,公社的干事带着那张二师兄赵书文签字的《关于申请将私有房产纳入集体规划的申请书》上了门。
地契丢了,陈玄机自然没法证明道观的归属。
这座传承了上千年的“仰钦观”,就这么轻飘飘地,因为一纸申请书上,归了集体,成了公社的仓库。
师父陈玄机在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他遣散了所有人。
他给了三师兄孙猴子分了些钱,又给他装了一大包鱼干,让他自谋生路去。孙猴子磕了三个头,哭得像个孩子,却还是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弄堂深处,消失不见。
他对二师兄赵书文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赵书文不敢对视。第二天赵书文走了,说是要去京城寻找自己的前程。
最后,他把身上仅存的一点积蓄和票据,还有那本残破的《沪渎龙脉图》塞给了大徒弟陈石头,指着痴痴傻傻的沈凌峰,只说了一句话:“石头,照顾好你师弟,好好活下去。”
然后,陈玄机也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从那天起,陈石头就带着沈凌峰来到了十八间,用二十斤咸鱼换了这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窝棚。
靠打零工,捡破烂,和邻里接济,勉强拉扯着这个“傻”师弟,一过就是两年。
时光的记忆在陈石头脑中一闪而过,他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小师弟身上。
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蜷在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师父临走前的嘱托还回响在耳边——“照顾好师弟,活下去”。
自己的脸面算什么?师弟的命才是天。
心里的那点坚持瞬间崩塌,陈石头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碗,声音愈发沙哑:“谢谢你,小芹。这份情,我记下了。等我找到活,一定还你。”
“陈大哥你说什么呢!”小芹脸一红,摆摆手,“快给小峰喝吧,别凉了。”
说完,她像是怕陈石头再客气,转身就钻出了窝棚,两条麻花辫一甩一甩的,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陈石头端着碗,走到沈凌峰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
他用嘴唇碰了碰碗沿,试了试温度,又轻轻吹了几口气,才用那断了一小截柄的勺子舀起一勺奶白色的汤,递到沈凌峰的嘴边。
“小峰,喝汤,是鲜美的河蚌汤。”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和他高大的身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年来,这样的动作他重复了成千上万遍。
喂饭、喂水、擦身……他就像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照顾着这个痴傻的师弟。
然而,这一次,勺子刚递到嘴边,预想中需要撬开嘴唇强行灌进去的场景,没有发生。
那双两年未曾有过任何主动反应的干裂嘴唇,轻轻地、迟缓地,张开了。
陈石头的手猛地一僵,勺子里的汤都差点洒出来。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沈凌峰。
在陈石头看不见的意识深处,一片混沌的识海正掀起滔天巨浪。
沈凌峰并非痴傻。
两年前神魂受创,让他陷入了一种近乎龟息的自我保护状态。
他的意识像是沉入了最深的海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缓慢地修复着麻雀分身被击杀而带来的巨大创伤。
他能模糊地感知到外界,能感觉到大师兄的体温,能听到他日复一日的呼唤。
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自我修复,终于在这一刻,取得了圆满。
那碗鲜美的河蚌汤,携带着久违的咸鲜和暖意,如同一道惊雷,又像是一把钥匙,瞬间贯穿了识海与肉身的壁垒,彻底唤醒了他沉睡的灵魂。
下一秒,一股饥饿感,如同沉寂了两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沈凌峰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本能地、贪婪地将勺子里的汤水尽数吞咽入腹。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食道,仿佛久旱的河床迎来了第一缕甘霖,一种名为“生机”的力量,开始在他破败的身体里缓缓苏醒。
陈石头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小师弟的喉咙在动!他自己咽下去了!
这不是错觉!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脑门,让他几乎眩晕。
他连忙又舀起一勺,颤抖着再次递到沈凌峰嘴边。
这一次,沈凌峰的动作虽然依旧迟缓,却多了一丝急切。他微微前倾,主动迎上了勺子。
一勺,又一勺。
陈石头机械地重复着喂食的动作,眼眶里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自己满是补丁的裤子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印记。
他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神迹般的一幕。
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沈凌峰干裂的嘴唇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那双死寂了两年、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仿佛拨开了层层浓雾,渐渐凝聚起了一点微弱却清晰的焦点。
他的目光,落在了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已满脸沧桑的“大师兄”脸上。
两年的记忆碎片在沈凌峰的脑海中飞速拼接、整合。
他“看”到了大师兄是如何在寒冬里把唯一一件棉袄裹在自己身上,自己却冻得瑟瑟发抖。
他“听”到了大师兄是如何为了给他换一碗米汤,低声下气地去求邻里,被人指着鼻子骂也只是憨憨地笑。
他“感受”到了大师兄那双粗糙的手,是如何日复一日、不知疲倦地为自己擦拭身体,端屎端尿。
这个男人,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为自己扛起了整整两年的风雨。
一股混杂着酸楚、感动与愧疚的暖流,从沈凌峰的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淹没了整个神魂。
他用尽了全身刚刚汇聚起来的所有力气,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声响。
然后,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从他的嘴唇间吐了出来。
“大……大师兄。”
“当啷!”
陈石头手中的空碗失手滑落,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他猛地抓住沈凌峰瘦削的肩膀,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狂喜:“小峰?小峰!你……你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你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