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水汽拍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苏荣跪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指尖的血珠正顺着特制的朱砂笔往下滴，在地面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她面前的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岩层，岩层上早已用石灰画出了繁复的纹路——那是苏家祖传的解控阵，阵眼处嵌着三枚生锈的铜钱，钱眼正对着江面的方向，像三只窥伺的眼睛。
“云逍！阵法还差最后一笔，你再拖片刻！”苏荣的声音带着喘息，指尖的血已经快流干了，脸色白得像纸。她另一只手攥着个黑陶小碗，碗里盛着半碗粘稠的血——那是她用自己的心头血混着血缘蛊炼的引血，腥气里带着股奇异的甜香，是解控阵的关键。
云逍在江面上游得几乎脱力。水猴子——不，该叫她阿鸾了——此刻正像团墨绿色的旋风追在他身后，黄铜针在她后颈处泛着妖异的红光，每一次颤动都让她的动作更狂暴几分。她的黄眼珠里完全没了之前的哀伤，只剩下被操控的凶戾，尖利的爪子划破水面，激起的水花像碎玻璃般飞溅。
“阿鸾！再等等！”云逍嘶声喊着，拼命往岸边游。他怀里紧紧揣着那块从江底洞穴带出来的红绸帕，帕子上的水鸟绣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刚才在洞穴里，阿鸾塞给他这帕子时，他才发现帕子边角绣着个极小的“苏”字——原来当年苏家曾派人暗中保护凤仪班，只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
苏荣是苏家这一代唯一的传人，解控阵必须由苏家血脉催动，而血缘蛊则是用苏家子孙心头血养的，能精准找到被操控者体内的控针。这阵法说白了，就是用苏家的血当钥匙，强行撬开往生教下的锁。
“来了！”云逍猛地加速，脚底板在江底的卵石上蹬出一串火星，借着这股力扑向岸边。阿鸾紧随其后，利爪几乎要抓到他的后颈，腥风扫得他头皮发麻。
“就是现在！”苏荣猛地将黑陶碗里的引血泼向阵眼，同时朱砂笔在地面划出最后一道弧线。解控阵瞬间亮起红光，三枚铜钱的钱眼射出三道光柱，像绳索般猛地缠向阿鸾！
阿鸾被光柱缠住的瞬间，动作猛地僵住。她低头看着缠在身上的红光，黄眼珠里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后颈的黄铜针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爪子狠狠抓向自己的脖子——她想把针拔出来，却被阵法的力量死死按住。
“云逍！按住她！”苏荣嘶吼着，双手结印，指尖的血顺着纹路往阵眼汇聚。解控阵的光芒越来越亮，将半边天都染成了红色，江面上的水波都跟着震颤起来，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从水底翻上来。
云逍扑过去抱住阿鸾的腰。她的鳞片在红光里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胳膊上的皮肤滋滋作响。但他死死不肯松手，另一只手掏出红绸帕按在她后颈——帕子一碰到黄铜针，就冒出白烟，帕上的水鸟绣纹竟活了过来，扑棱着翅膀去啄那根针！
“呜——”阿鸾疼得浑身发抖，利爪在云逍背上抓出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云逍咬着牙没松手，他能感觉到，阿鸾的力气在一点点变小，那些墨绿色的鳞片正在褪去，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那是属于十岁女童的细腻肌肤。
“凤仪班的小主子，该醒了。”苏荣的声音带着哭腔，引血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嘴唇白得毫无血色，“我爷爷当年没护住你们，今天我来还！”
黄铜针在红光和水鸟绣纹的双重冲击下，开始剧烈颤抖。针尾的往生教符文像活虫般扭动，似乎想往阿鸾的皮肉里钻得更深。阿鸾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这声音不再是怪物的嘶吼，而是属于孩童的哭喊，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噗！”黄铜针猛地从阿鸾后颈弹了出来，带着一串血珠钉在解控阵的边缘，针身上的符文迅速变黑、剥落，最后化成一滩黑灰。
阿鸾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墨绿色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半人半猴的形态渐渐舒展开，变成一个瘦小的女童模样。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水袖戏服，腕间的银镯子还在，只是“仪”字牌已经被磨得看不清了。
就在这时，江面突然掀起巨浪，浑浊的江水翻滚着，竟有无数木板、窗框之类的碎片浮上来，慢慢拼凑成一艘沉船的轮廓。那是凤仪班当年坐的船！船身断裂的地方露出黑漆漆的船舱，里面竟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具尸骨，每具尸骨都穿着褪色的戏服，有的手里还攥着断裂的水袖，有的怀里抱着残破的乐器。
“那是……”云逍的声音发颤。
阿鸾躺在地上，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眼珠不再是黄色的，而是像江水般清澈，只是蒙着层水雾。“爹爹……娘亲……”她喃喃着，小手胡乱摸索着，最后抓住云逍的衣袖，“他们说……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就能再见到他们……”
云逍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他低头看向阿鸾怀里掉出来的东西——那是半张残破的布帛，上面画着繁复的纹路，赫然是百鬼幡的残图！残图中央标着个“水”字，旁边用朱砂写着“水魄”二字，正是百鬼幡五魄之一的位置。
苏荣挣扎着爬过去，指着残图边缘的小字惊呼：“这里还有字！‘余四魄，藏于火窟、土坟、风谷、血池’！”
云逍突然想起粮仓密室里的孩童骸骨，想起戏服箱里那些装着指骨的陶罐——那些恐怕都和百鬼幡的“土魄”有关。而往生教总坛所在的火山口，不就是所谓的“火窟”吗？
江面上的沉船残骸还在漂浮，月光透过舱洞照进去，照亮了尸骨怀里的戏服碎片。云逍突然注意到，有具尸骨怀里的戏服碎片上，绣着和苏荣同款的血缘蛊图案。
“苏前辈当年没能护住凤仪班，却在这些尸骨上留下了线索。”云逍握紧残图，指腹摩挲着“水魄”二字，“阿鸾身上的黄铜针，恐怕就是用‘水魄’炼的。”
阿鸾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小手指向沉船的方向：“船底……有声音。”
云逍和苏荣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沉船残骸的底部。江水从船板的缝隙里涌进去，带着“咕嘟咕嘟”的声响，仔细听，竟像是有人在水下敲鼓。苏荣突然脸色一变：“不好！解控阵引动了江水，把‘水魄’的本体惊醒了！”
话音刚落，沉船残骸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江面上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浪头里裹着无数水草般的黑发，直扑岸边的解控阵！
阿鸾吓得往云逍怀里缩了缩，清澈的眼睛里又闪过一丝黄影——那是被“水魄”惊动的后遗症。云逍将她护在身后，同时伸手去扶苏荣：“能走吗？我们得把阿鸾带到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对付‘水魄’！”
苏荣点点头，咬着牙站起来，指尖的血还在滴，滴在解控阵的红光里，竟让光芒又亮了几分。“我爷爷说过，百鬼幡的五魄相生相克，找到‘火魄’就能克制‘水魄’。”她从怀里掏出个烧焦的锦囊，“这是从火山口带回来的，里面有‘火魄’的灰烬，或许能暂时挡住它！”
巨浪已经拍上岸，黑发像毒蛇般缠向阿鸾的脚踝。云逍将红绸帕往地上一扔，帕子上的水鸟绣纹突然展翅，发出清亮的鸣叫，竟将黑发震退了三尺。“快走！”他抱起阿鸾，苏荣攥着烧焦的锦囊在前面引路，三人踏着解控阵的红光，往镇子深处跑去。
身后，江面上的沉船残骸彻底散架，无数黑发裹着江水，在月光下织成一张巨网，网中央隐约浮现出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个穿着嫁衣的女人，长发拖地，脸埋在发丝里，正是“水魄”的本体。
阿鸾在云逍怀里回头望了一眼，突然小声说：“她……她好像在哭。”
云逍的心沉了下去。能让“水魄”如此躁动，恐怕往生教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解控，这一切或许都是陷阱。而残图上的“火窟、土坟、风谷、血池”，注定是条更难走的路。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阿鸾，她已经在他肩头睡着了，银镯子轻轻撞着他的锁骨，发出细碎的声响。红绸帕从他怀里滑出来，飘落在地，被风卷着追上来，像只不肯离去的水鸟。
苏荣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祠堂：“去那！祠堂有祖宗牌位镇着，邪物不敢靠近！”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的烛火在风里摇晃，照亮了供桌上密密麻麻的牌位。云逍将阿鸾放在供桌旁的长凳上，刚想转身关门，就看到苏荣扶着门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竟咳出一口血。
“你怎么样？”云逍急忙扶住她。
苏荣摆了摆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血缘蛊耗得太狠……没事，休息会儿就好。”她从锦囊里倒出一点“火魄”的灰烬，撒在门槛上，“这灰烬能撑一时，我们得趁这段时间想想，下一步该去火山口找‘火魄’，还是先去查粮仓的‘土坟’？”
云逍看向供桌后的神龛，神龛最上层摆着块褪色的牌匾，上面写着“凤仪班”三个字。原来这祠堂不仅是苏家的，还是当年凤仪班祭拜祖师爷的地方。他突然注意到，牌匾后面藏着个小小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戏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上，画着个穿水袖戏服的小姑娘，眉眼竟和阿鸾有几分像。戏本里夹着张字条，是用毛笔写的，字迹苍劲：“百鬼幡成，需以五魄为引，以千童骨为基。吾女阿鸾，误中其术，若有来生，愿她不识戏文，不踏江湖。”
字条的落款是“凤仪班主 苏砚”。
云逍突然明白过来，苏前辈是苏家的人，难怪苏荣的血缘蛊能解阿鸾的控针。而凤仪班主到死都在想办法救女儿，这木盒里的戏本，恐怕藏着更多关于百鬼幡的秘密。
阿鸾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抓着云逍的衣角，像是怕再被丢下。祠堂外，“水魄”的哭声顺着门缝钻进来，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云逍握紧那半张百鬼幡残图，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像座山——不仅要毁掉百鬼幡，还要查清往生教的阴谋，更要护着怀里这个沉睡的小姑娘，让她真的能像凤仪班主希望的那样，有机会过不识戏文、不踏江湖的日子。
苏荣靠在柱子上，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药丸吞下。“火窟太远，土坟就在粮仓底下，”她喘了口气，“我觉得该先去粮仓，那些孩童骸骨不能再留在那儿了，万一被往生教用来炼‘土魄’，后果不堪设想。”
云逍点头，低头看了看阿鸾熟睡的脸，又看了看手里的戏本。戏本的第一页画着个简易的地图，标注着粮仓的位置，旁边用红笔圈了个小叉——那是密室的入口。
“等天亮就去粮仓。”云逍将戏本揣进怀里，“先解决‘土魄’，再找‘火魄’克制‘水魄’。”
祠堂外的哭声越来越响，门槛上的“火魄”灰烬正在慢慢变黑。云逍知道，他们没多少时间了。但看着怀里安睡的阿鸾，看着苏荣强撑着整理药丸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总有能踏过去的那天。
阿鸾在梦里突然笑了，小声呢喃着：“爹爹，娘亲，我们……要上台了吗？”
云逍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易碎的珍宝。“嗯，”他低声说，“等我们毁了那劳什子百鬼幡，就让你上台唱一出最热闹的戏。”
窗外的月光透过祠堂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戏台上变幻的布景。而这场关于救赎与抗争的大戏，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