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的太阳,正悬在狼牙谷上空的正中。冬日的阳光本不算炽烈,可此刻垂直直射下来,穿透谷口狭窄的缝隙,将谷底照得一片透亮。两侧陡峭的山崖如刀削斧劈,在地面投下两道深邃的阴影,与阳光照射的区域泾渭分明,形成一种诡异的明暗交错。谷底的碎石被晒得温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枯草混合的气息,偶尔有几声战马的嘶鸣,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很快便消散无踪。
契丹主力四万铁骑,此刻已完全进入了狼牙谷的伏击圈。长长的队伍如一条黑色的巨蟒,盘踞在谷底蜿蜒的道路上,前军已快抵达谷尾,后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首尾几乎贯穿了整个山谷。骑兵们身着皮甲,手持弯刀,胯下的战马神骏非凡,马蹄踏在碎石路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声响。经过一路疾驰,不少士兵脸上带着疲惫,腰间的水囊早已空空如也,眼神中却依旧带着草原骑兵特有的剽悍与桀骜。
耶律挞烈骑在那匹通体乌黑的宝马之上,位于中军核心位置。他手中的长枪斜倚在马鞍旁,胸前的花白长须被风吹得微微飘动。起初,他还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悠然,时不时与身旁的将领说笑几句,畅想攻破晋州后的劫掠之景。可随着队伍不断深入山谷,两侧越来越陡峭的山崖,像两堵巨大的高墙,将天空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狭长的缝隙,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勒住马缰,抬头望向两侧的崖顶。崖壁上长满了低矮的灌木丛和歪脖子松树,枝叶枯黄,看起来并无异样。可越是平静,耶律挞烈心中的不安就愈发强烈。他征战一生,对危险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这片山谷太过险要,静得有些反常,仿佛一张张开的巨嘴,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此处地势险要,传令前军加快速度,尽快穿过山谷!” 耶律挞烈眉头紧锁,对着身旁的亲兵高声下令。话音刚落,他还想再补充几句,让后军加强戒备,提防两侧山崖。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号炮,猛地从山顶炸响!
“咚 ——”
炮声沉闷而雄浑,在山谷中来回激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这一声炮响,如同惊雷划破死寂,瞬间打破了狼牙谷的宁静。
紧接着,山崖之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杀 ——!”
三万宋军将士,如同蓄势已久的猛虎,同时发起了攻击。呐喊声、兵器碰撞声、号角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响彻整个山谷,震得两侧的碎石簌簌掉落。
刹那间,两侧高耸的山崖之上,箭如雨下。无数支箭矢,密密麻麻,如同漫天飞蝗,划破长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朝着谷底的契丹铁骑射去。更致命的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火箭,箭头上裹着浸油的棉絮,点燃后带着熊熊火光,如流星般坠落。
“噗噗噗 ——”
箭矢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契丹骑兵毫无防备,纷纷中箭倒地。有的士兵被射中咽喉,当场毙命;有的被射中战马,战马嘶鸣着倒地,将背上的士兵甩了出去;还有的士兵被火箭射中,身上瞬间燃起大火,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更可怕的是,预先埋设在谷底沟壑中的火油,被落下的火箭精准点燃。“轰” 的一声巨响,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猛地窜起,高达数丈,瞬间将契丹铁骑的队伍拦腰截断。火油顺着沟壑蔓延,很快便形成了一片火海,烈焰腾腾,浓烟滚滚,将谷底笼罩在一片呛人的烟火之中。
“中计了!快撤!快撤!” 耶律挞烈脸色煞白,惊怒交加地嘶吼起来。他此刻终于明白,自己上了宋军的当,晋州的猛攻不过是诱敌之计,狼牙谷才是真正的主战场。可现在醒悟,已经为时太晚。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想要指挥军队突围。可混乱已经彻底爆发,谷底的空间本就狭窄,四万铁骑挤在一起,根本无法展开阵型。被大火惊吓的战马,疯狂地四处狂奔,横冲直撞,将身边的士兵撞得人仰马翻。士兵们在火海中挣扎、惨叫,哭喊声、战马的嘶鸣声、火焰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炼狱。
“滚木礌石,放!”
崖顶之上,崔翰的声音冰冷而有力。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就绪的宋军士兵,纷纷斩断固定滚木和礌石的绳索。瞬间,无数根粗壮的原木、一块块磨盘大小的巨石,从山崖上呼啸而下,带着千钧之力,朝着谷底倾泻而去。
“小心!”
契丹士兵惊恐地呼喊着,想要躲避,却根本无处可逃。滚木礌石砸在人群中,瞬间便砸倒一片,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有的巨石直接砸中战马,将战马砸得筋骨断裂,肉泥四溅;有的滚木顺着山势翻滚,一路碾压过去,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痕迹。
耶律挞烈的亲兵们见状,立刻拼死围了上来,用自己的身体和盾牌,为耶律挞烈筑起一道人肉屏障。一块巨大的礌石呼啸着落下,一名亲兵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用后背硬生生扛住。“咔嚓” 一声脆响,亲兵的骨骼断裂,口吐鲜血,当场气绝身亡,礌石也被挡偏了方向,擦着耶律挞烈的战马飞过,砸在旁边的地上,溅起一片碎石。
“保护大将军!” 亲兵们嘶吼着,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补上来,用生命为耶律挞烈争取着逃生的时间。
崖顶之上,崔翰身披玄色披风,傲然而立。凛冽的风掀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如寒冰般冰冷,静静地注视着谷底的惨状,没有丝毫动容。他手中的长剑斜指地面,剑身上没有沾染一滴鲜血,却仿佛掌控着谷中所有人的生死。
“传令下去,弓箭手继续压制,刀斧手准备。” 崔翰语气平静,仿佛眼前这场惨烈的厮杀,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演练,“另外,派两队精锐,封锁谷口和谷尾,不许放走一人一骑!”
“遵命!” 身旁的副将高声应道,立刻转身去传达命令。
谷口和谷尾,早已埋伏好的宋军士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推着拒马,拿着长枪,形成两道坚固的防线,将契丹铁骑的退路彻底堵死。那些试图冲出去的契丹骑兵,纷纷被长枪刺穿身体,倒在血泊之中。谷口处,很快便堆满了尸体,鲜血顺着谷底的沟壑流淌,染红了地面上的碎石。
这场伏击战,已然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契丹铁骑引以为傲的冲击力和机动性,在狭窄的山谷中完全无法施展,只能被动挨打。他们就像被困在牢笼中的野兽,再凶猛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火与箭的交织中,绝望地挣扎。
耶律挞烈看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心中充满了悔恨与愤怒。他恨自己的自负,恨自己轻信了宋军的假象,更恨设下这埋伏的宋军将领。可悔恨无用,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萧达凛!” 耶律挞烈嘶吼着,看向自己的外甥,“你带一队精锐,杀出一条血路,我们冲出去!”
萧达凛此刻也红了眼,他知道,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他立刻召集了身边数百名精锐骑兵,高举弯刀,嘶吼着朝着谷尾的方向冲去。他们个个悍不畏死,挥舞着弯刀,劈开身前的火焰和箭矢,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耶律挞烈紧随其后,在亲兵的护卫下,跟着萧达凛的队伍,朝着谷尾突围。沿途的宋军士兵奋力阻拦,却被这些亡命之徒砍倒一片。崔翰在崖顶看到这一幕,眉头微蹙,立刻下令:“放箭,阻拦他们!”
箭矢再次密集地射去,萧达凛的队伍伤亡惨重,可他们依旧没有停下,疯了一般朝着谷尾冲去。最终,在付出了大半兵力的代价后,耶律挞烈和萧达凛带着仅剩的数千残兵,冲出了谷尾的防线,狼狈地朝着北方逃窜而去。
崔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没有下令追击。他清楚,穷寇莫追,而且狼牙谷内还有大量的契丹残兵需要清理。当务之急,是尽快控制住山谷,清点战果。
这场惨烈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太阳渐渐西斜,原本明亮的谷底,再次被阴影笼罩。谷中的喊杀声渐渐减弱,最后彻底消失,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传来的重伤士兵的呻吟声。大火渐渐熄灭,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烧焦的糊味,令人作呕。
崔翰缓缓走下崖顶,踏上了布满尸体和血迹的谷底。他的靴子踩在温热的血污中,发出黏腻的声响,可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停下脚步,对着身后的副将沉声下令:“清点战果。”
副将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他快步走到崔翰面前,脸上带着激动的潮红,高声禀报:“将军,此战大捷!我军共歼敌三万余人,俘虏契丹士兵两千余人,缴获战马五千余匹,兵器、粮草无数!耶律挞烈仅率数千残部,仓皇向北溃逃,已不足为惧!”
这个战果,远超预期。三万多契丹精锐被歼灭,相当于契丹此次南征主力的四分之三。经此一战,契丹短期内再也无力南下,北疆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大半。
周围的宋军将士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欢呼起来。连日来的潜伏与疲惫,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胜利的喜悦。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高声呐喊,声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崔翰望着满谷狼藉,焦黑的尸体、倒毙的战马、断裂的兵器,还有那依旧冒着青烟的地面,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是轻声道:“传令下去,妥善安置伤员,收敛阵亡将士的尸体,厚葬。对于俘虏,严加看管,不得虐待。”
“是,将军!” 副将连忙应道。
崔翰顿了顿,目光望向南方汴京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场胜利,不仅是对契丹铁骑的沉重打击,也是对朝中那些暗流的有力回击。他转过身,对身旁的亲信吩咐道:“速将捷报送往汴京,呈给陛下。另外,给曹枢密的密信,一并送去。”
他早已备好两封书信,一封是给赵匡胤的捷报,详细陈述了狼牙谷伏击战的经过和战果;另一封是给曹彬的密信,除了报捷,还隐晦地提及了此次战役背后的朝堂博弈,表明自己并未辜负他的信任。
亲信双手接过书信,郑重地抱在怀中,躬身道:“末将领命,即刻出发!”
看着亲信离去的背影,崔翰缓缓闭上了眼睛。凛冽的风穿过山谷,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这场仗,他们打赢了,可他知道,这只是北伐战争中的一场关键战役,真正的较量,远未结束。
宋军将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他们抬着伤员,收敛着同伴的尸体,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也带着失去战友的悲痛。夕阳的余晖洒在狼牙谷中,将这片染血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
崖壁上的血迹,谷底的残骸,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役的惨烈。而这场胜利,也将永远铭刻在大宋的史册之上,成为北疆烽火中,最为耀眼的一笔。崔翰站在谷底,望着渐渐沉入西山的太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北疆的安宁,终于有了一丝希望。